大侠文学 > 其他小说 > 无心有念 > 第7章 静妃篇月和(中)之三
  心急火燎已不足以形容,一路颠沛奔波。尉迟将军一人一骑护他们入城,一行人没了来时的欢声笑语。马车驶入皇宫,悠然已经歪坐在一旁,沿途的美景和市井的风光她早已顾不上,虽然妍慧仍旧与她同坐,同往日一般宁静温和,可与来时的热络总有几分不同,脸色透着些许苍白。

  悠然心里暗暗叫苦,齐寰泽是一时随性而为,而在这皇城里伴着她度过漫长时光的,仍然是妍慧啊,这突如其来的召见,可不能让妍慧心生芥蒂。

  “妍慧……”两人下了马车,尉迟将军只能送到这里,而她与她正要坐上不同的御撵,趁着这当口,悠然想与妍慧说上几句体己话。

  “我这会儿头都晕,这一路赶的……悠然,你赶紧回宫吧,皇上召见是头等大事。”临近黄昏,明灭不明间,映照着妍慧竟有几分病容,听上去她并没有生气,反而关切地瞧着悠然。

  悠然上前搀扶她上了御撵,匆匆与她作别。许是妍慧早已习惯皇帝的雨露均沾,或者她心里亦是明白,没人能够真的在皇帝的心尖。

  自问尽了全力,悠然一路小跑进得殿中,来不及擦去额上的细汗,她站定屏息凝神规规矩矩行礼。殿中候着的是玉兰和高公公,如烟不急不喘在一旁侍立,而素清似乎还在殿外。

  “臣妾见过皇上。”这般伏小做低,仍是等了许久,才等到皇帝一句平身吧。

  适才进殿,她便在一片静谧中听到他写字的声音,这时抬头正瞧见他端正肃穆的容颜,伏案疾书的他,天人之姿配上专注的神情……悠然放任自己多瞧了几眼。他面无表情却是老神在在……是呢,他找她又能有何急事呢?

  当问还是不能问,悠然的目光巡到高公公,可高公公却是目不斜视,一门心思全在陛下身上。

  也不知等了多久,她站得腿麻,陛下又不曾赐座,她心里默默翻了一个白眼,不知他接下来又有什么花样。

  “高云开……”皇帝终于开了金口,“把这些批阅了的奏章送回去,朕要摆驾凤仪宫。”

  “喏,陛下摆驾凤仪宫!”

  高公公带着一行人,有条不紊跟着皇帝离开了玉棠宫。直到那抹玄色的衣角也从视线消失,悠然长呼一口气,从头至尾,他都不曾瞧上自己一眼……

  “玉兰,皇帝来了很久吗?”悠然立即坐下让自己舒展,问道。

  “喏,未时就来了……除了着人传旨给尉迟将军,一直在批阅奏折。”

  呵,果然是猜不透。

  翌日,悠然记挂着妍慧,先派了小竹子去永安宫问好。

  “回娘娘的话,安贵妃贵体欠安……卧床休息呢。”小竹子脚程快,进宫就立即来回话。

  “唉,昨天赶路给闹的,本宫这就去探视。”

  悠然一刻不停来到永安宫,倒是病中的安贵妃,靠坐在贵妃榻上,不慌不忙。

  “晨起有些头晕,这会儿好多了,太医已经来过,你莫要担心。”妍慧莞尔。

  悠然这时才略略安心,拿出一袋吃食,说:“那一会儿要喝药吧,我给你带了桂花糖蜜饯。”

  芳若接过来拿到贵妃面前。

  “哎呀,闻着就好香甜。”这声音是皇后。

  “给皇后请安。”悠然站起来行礼。

  皇后伸手轻轻按了妍慧的手,示意免礼,说:“妹妹们不用这般客气,是本宫不让他们通传。”

  年纪最轻的乔萱萱举手投足却是最气派,她出了月子也没多久,身上略丰腴些,气色却是极好。

  “听太医说,妍慧妹妹身子弱,应是多多进补才是。本宫带来些上好的官燕,”她转头又嘱咐:“蕊初,一会儿再去库房里选几支人参。”

  “妍慧谢过皇后陛下。”说着要行礼,又被皇后轻轻拦下。

  “自家姐妹,同本宫还要这么客气,本宫坐一会儿便要回去,三公主十分调皮。”

  “三公主活泼,定是福泽绵长。”悠然之前去道贺,三公主的眉目生得与皇后一般无二,雪□□嫩,十分讨人喜欢。

  “哎呀,也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同阿永一般懂事呢。妹妹你……”皇后难掩笑意,本意想说妹妹将来有了孩儿,可静妃已过而立又不怎么得宠,立即改口说:“本宫后日起了个诗会,其实也就是邀请各宫相聚,妹妹可要一起?以’陌上’为题。”

  从皇帝免去她每日去凤仪宫请安起,悠然对于这般后宫的家宴,她自觉从不参加,此刻便也推托婉拒了事。

  好在妍慧休养了几日便大致恢复,悠然重新过上从前的平淡,想来皇帝早已把她抛之脑后,她乐得无人打扰,又仔细把一切可能和乌桓国的相关,全数收好。沉静下来,她预备给皇叔写封信。来来回回,不下十几封的草稿,这信委实难写:说几句在齐国的了无牵挂,似乎显得不太合适;对家乡的思念异常,又要不着痕迹;想要表达回南越的决心,却又担心皇叔着急……

  她自顾自,沉浸在庸人自扰,绝没有想到,他对她忽然不依不饶。

  突然在某个午后召她去紫宸殿。她如临大敌,可他却只使唤她磨墨。他一直皱着眉头,想必有烦心事。不敢言语之外,她磨墨十分卖力。一个时辰后命她回去,她如获大赦。

  又比如,皇帝在练习场弯弓射箭,莫名召她作陪。她在一旁如坐针毡,却在面上云淡风轻,全神贯注瞧着他帅气的模样,本来半点不敢懈怠,但齐寰泽武艺十分了得,箭箭正中靶心,不多会儿就把她看得无聊起来,竟险些泛起困意……总算日头偏西,放她回去。

  一来二往,她觉着他似乎是中意她的沉默。这一日,皇帝难得在御花园品茶,再次召见静妃。悠然坐定,瞧见他一边品茶一边看着兵书,心想这不是特别庄重的时候,他手里也没拿着那把弓,不会突然玩起脱靶赐她个透心凉……于是,她大着胆子说起话来。期初说了些对诗经的心得,接着玉棠宫的各种杂事,南越的习俗……她,一刻不停说了很久,几乎是聒噪的。

  等她发现他终于抬头看她,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他的眼如黑夜一般漆黑神秘,他手里端了茶盏,却是放下了兵书。

  “说够了?”他没有起伏的声音,她依然猜不到他的心绪。

  “喝口茶,跪安吧。”她立即谢恩,赶紧遁逃,想必这回儿是要嫌弃了。

  然而,隔了几日他又来玉棠宫。

  “把那首‘佳人’再唱一遍。”他没有起伏的声音再度在她耳畔,说到“佳人”二字用的是乌桓国的语言。

  她心里默默叹口气,佯装轻轻嗓子做着准备,忽然打定了主意,用中原官话唱了起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婉转的歌声,她清甜的嗓音,其实这般唱来,似乎比原曲更为动听。

  他本在一旁来回踱步,像是陷入自己的思绪,这会儿踱回她面前,居高临下满满的压迫感,他伸出手还算轻柔地抬起她的下颌。

  “用乌桓国的语言。”居上位者的口吻,不容辩驳。

  合着她就是太闲了,又要装出一番贤淑。又是反复唱了许多遍,寝殿里没有别人,她的歌声仿佛包裹着她与他。

  唱着唱着,她有些不耐烦又不敢发作,夜渐渐深,她已经很困……

  忽然,他从背后抱拥着她,像是呢喃又像是叹息……他将她横抱起来,她想着了魔一般,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欢腾……

  临走,他瞥了一眼她的书案。此时烛光有些昏暗,他却没有迟疑,大步流星走过去,随手翻翻她的诗作。

  “陌上……倒是委实有些进步。”

  隔了几日,悠然发现了陛下的墨宝。一手苍劲有力的字,仍旧是中肯的评语。也许,在细微的片刻里,他记得她是越悠然。

  可是,她却骤然沮丧,原来能让他想起乌桓的,不是任何一件物事,就是她自己,而已。

  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十分踏实。皇帝应该是走了吧,深秋的夜里他来,似乎也是带来一些暖意,除了她又唱上很多遍的佳人。往后余生,她都得这般没心没肺吗……半梦半醒间,也不知是梦到什么,她先是听到有人叹息,又像是有人说话。

  “你不要走……”男子的声音深情款款。

  是梦魇吗?她睁开眼,翻过身来,比梦魇更可怕的是……齐寰泽竟然没有离开……虽然寝殿里只有些许月光和微弱的烛光,她却将枕边人看得分明。

  “不要走……”他皱起的眉,闭着的双眼,原来他在说梦话。

  悠然心里暗暗盘算,是立即唤人呢,还是翻过身去装睡。

  他的梦话却是越说越焦急,虽然是些只字片语。

  “不要走,不要走!”

  听说他是年幼丧母,大约是思母心切,只怕这会儿是魇着了,她瞧他的模样,竟觉得有几分可怜。她坐起身来,想着是否叫醒他。

  “不要……等我……等我一起……我们的孩子!”他直挺挺坐起来,双手捂脸,痛苦地大口喘气。

  悠然一时惊呆,不知所措。

  而他却是立即平复,转眼看见了身侧的她。一个眼神足以让她错愕害怕,下一刻她已经挨了一巴掌,直接从床上滚落,跌在了冰冷的地上。

  他惊讶身侧有个女子,恼怒中反手一个巴掌,旋即他虽然卸去八成的力道,但已经将她打落在地。他这辈子还未曾打过一个女子,恼羞成怒他起身便向外走。不顾光着脚走出好几步,忽然又想起来她趴在地上毫无声息。

  “你……怎样?”

  “在数牙,”她唧唧歪歪,脸上剧痛,偏要嘴硬,强撑着说:“不想打落牙齿还和血吞。”

  他居然走回来,轻轻拉起她,仔仔细细检视,说:“没事,没事,完完整整。”他将她抱回床上,这才走了。

  幸好自己无心,不然该有多伤心。右脸火辣辣的疼,悠然想哭却哭不出来,她运气真好,发现了他的秘密。齐寰泽梦魇了多少年,所以这些年,他只能独宿。

  好吧,他该怨恨着她了,大约很久都不会再来。不用见他,她又略略安心。

  惊惧的一夜终于过去,玉棠宫里一直出奇的静。悠然身心俱疲,昏睡到午时。待她醒来,玉兰又给她上药,她瞧见镜中的自己,右边脸高高肿起,和昨晚一般并没有好转。素清默默地流泪,连如烟都低头不语。悠然心里盘算,就这般睡上七天七夜,总能好了吧。

  夜里何曾能睡着,大约白天睡太多。三更天,外间突然有了响动。直到穿着寝衣的他出现,她竟是半分讶异都没有。

  他借着烛光,先是检视了她脸上的伤,随后拿出准备的膏药,说:“这药有奇效,过几日就能好了。”她仍旧躺着,不言不语,也不行礼。他冰凉手指触过她微热的脸庞,他们的眼神却没有交汇,仿佛两人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许是他累极,他居然留下。又或者整个后宫,只有她知道他的梦魇,又有何关系。

  他渐渐入睡,她还盯着天花板,又或者她在身侧,他梦到的她,才足够真实?

  很快,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再度落入梦魇。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平日里的面无表情,此刻满是伤心。她从前听来的片段,逐渐明晰起来,关于乌桓公主。得知灭国,乌桓公主与齐寰泽决裂,不止逃出东宫,还跑到了边关,他却没有放弃,一路追随,可她最终在他面前,从城楼一跃而下。给公主殓尸时,发现公主有孕在身……也许他一生都在想,她在决绝的时候,是否知道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深秋的夜静谧似水,他的痛苦似乎浸润了整个玉棠宫。心痛,原来这便是心痛,深入骨髓,痛到他咬紧牙关仍在颤抖,痛到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她轻轻唱起来,一遍又一遍。

  他在梦里听到歌声,误以为是他心爱的人唱的歌谣。她唱了许久,他终于沉沉睡去。月光下他宁静的脸庞,他到底是忘记了她,还是记起了她。

  她觉得极困停下了歌声,朦胧中她瞧见他脸颊上,分明是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