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毕程没有坚持。</p>
他说：“看起来这次我命令不了你了，但是到了漩涡海域，你必须乘第一架直升飞机离开。”</p>
“不！四位正副舰长必须一起离开！”</p>
毕程紧盯着她，点了点头。</p>
……</p>
使命号上的船员已经少了一半，战机开始一架接一架地起飞。</p>
毕程一个人步行着巡视全舰，不时跟来来往往的战士握手或敬礼。</p>
他边走边看看手里的终端，那上面有个大黑点和一个小红点，大黑点和红点之间有个小黄点。</p>
红点闪烁着，代表使命号航母，黑点当然就代表大漩涡。</p>
小黄点代表临界点，到了临界点，航母就逃不出来了。</p>
除此之外，还有两组数字不停地跳动着，显示使命号到漩涡的距离，和使命号抵达临界点的时间倒计时。</p>
舰长毕程最后在机库里出现过，当时战士们正在操作大型升降机，把最后一架歼-25型舰载机升上甲板。</p>
他们记得毕程向他们挥着手，面带微笑。</p>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p>
甲板上停着十架直升机，包括四架反潜直升机，和六架小得多的救援直升机。</p>
最后的几十人，都站在甲板上，谁都不肯先登上飞机。</p>
几名官兵从各个方向跑来，远远地喊：“我们找不到舰长！”</p>
于晶和另外几名副舰长，交流了几句后，对其他人说：“你们先把这九架直升机开走吧，我们留到最后，等舰长一起走！”</p>
这时，每个人的随身终端，都突然震动起来，然后开始自动播放。</p>
那是毕程早已准备好的录相，他在镜头前面带微笑。</p>
一行细小的字幕告诉观众，这是真实影像不是电脑合成的。</p>
“朋友们，出发吧！不必等我，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这是我身为舰长的命令，也是身为朋友对你们的请求。出发吧！不必等我！”</p>
“我从想到这个计划的同时，就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让这艘处·女航行的伟大航空母舰，执行这样的任务，我作为她的舰长无比痛心，但这是她的使命，也是我的使命。”</p>
“朋友们，我们已经一起救了十几万人。这一次，我要和使命号一起去救全人类、甚至是救地球。”</p>
“但是这一次，我决定独自陪她一起去，不要来凑热闹，我们俩不欢迎你们！”</p>
毕程说到这里笑了一下，然后又严肃起来。</p>
“各位海军和国防部的领导，这个计划是我个人制定，并假传上级的指示，欺骗全舰官兵实施的。”</p>
“我为国家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所有责任由我毕程承担，与其他任何人无关。请代我照顾我的家人，谢谢！”</p>
最后的画面，是毕程目光炯炯的敬着军礼，然后播放结束。</p>
在抵达临界点前，十架直升机依次飞起，但是都盘旋在空中不愿离去。</p>
在海面上，已经失去动力的使命号航母，并没有减速，它被那个巨大漩涡牵引着继续向前驶去。</p>
最后，九架直升机向南飞去。</p>
而载有全部副舰长的直升机，又在使命号的上空盘旋了几圈后，才终于离开。</p>
……</p>
使命号航空母舰，开始在海面上兜起圈子，兜的圈子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快。</p>
这时，毕程的第二个录相开始放映，并很快通过各国的卫星向世界转播，字幕显示这也是真实影像。</p>
在画面上，毕程正襟危坐。</p>
“全世界的每个人，你们好！我是中国海军使命号航空母舰的舰长，卫程。”</p>
“但是我今天，不是以一个航母舰长的身份向你们说话，也不是以一个军人的身份，甚至不是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我是以人类一员的身份，向你们喊话。”</p>
“几个月前，发生在欧洲的绝境事件，想必大家记忆犹新。那只是一块几百米直径的石头，却把自以为文明，和先进的欧洲世界轻易催毁。而现在它要催毁整个人类，甚至地球！”</p>
“我的计划就是，让使命号航母化身为一个巨大的塞子，去堵住漩涡下的洞。科学家们告诉我，以这艘航母的体积和重量，这是可以实现的计划。”</p>
“可是下一次呢？下一次灾难什么时候到来？可能要过几十万年，也可能就在明天！我们怎么办！”</p>
“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你们肯定很奇怪，航空母舰，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和最恐怖的武器，它的舰长怎么能是和平主义者呢？”</p>
“实际上，在拥有航母的这几十年里，中国成了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而且我们的航母没有打过一场仗，更多的是参与了和平行动，比如这次在欧洲的救灾。”</p>
“中国的战略思路是以战制战，正因为航母的威慑和保护，中国人民才拥有了和平的生活。”</p>
“可是回头想一想，全世界所有建造航母，或其他先进武器的金钱和资源，都是天文数字，如果能用于保护全人类的话，欧洲的毁灭是不是可以避免？”</p>
“还有那些地震、干旱和海啸，是不是可以防治？还有人类每天浪费的物质和资源，如果能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呢？</p>
“我做为一个要和使命号一起牺牲的人，在这里向你们每个人发出呼吁！我和你们一样爱这个地球，爱这地球上的一草一木。”</p>
“希望这次发生在欧洲的事件，成为全人类的教训，不要再做无谓的自我消耗了，全人类团结起来，就像这次国际救灾一样！这是人类的自我救赎！”</p>
“经历过一次绝境，就应该清醒了，这是全人类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这是一个新的开始！”</p>
“最后，祝福大家，祝福每一个孩子，祝福每一个老人，祝福地球，祝福地球上的所有生灵！”</p>
……</p>
录相播放结束。</p>
在漩涡的内圈里，使命号的舰身，已经开始大幅度倾斜了。</p>
……</p>
影片是以毕程的第三个真实录相结束的，也是三个录相中，最短的一个。</p>
“亲爱的，我失信了，我可能不能很快回家了。”</p>
“儿子长大以后，请你把这一切都讲起他听。就说爸爸是去完成自己的使命，爸爸是为了给他和所有的小朋友一个美好的未来。”</p>
“你一直让我给儿子起个名字，我忙得一直也顾不上想。”</p>
“现在我倒有时间了，我想了一个，也不知道好不好，就叫他毕创吧！开创新的未来！”</p>
“亲爱的，对不起，我爱你！”</p>
画面回到大海上，漩涡已经消失了，大海正在重归平静。</p>
空中，万里无云。</p>
……</p>
“这未来，如你所愿。”</p>
电影《使命号》放映结束，主题曲没有停。</p>
但是本应该这时出现的演职员表，并没有出现。</p>
画面却非常突生硬地切换到立体城市、森林和蜉蝣车等景物的照片，然后七个大字，叠加在这些不停变幻的影像之上——</p>
这未来，如你所愿！</p>
毕程记得这句话，他小时候见过，那是献给一位伟人的。</p>
现在文字上虽然做了修改，但是因为紧跟电影结束就出现。</p>
所以，字里行间那喷薄欲出的气势和情感，仍然如出一辙。</p>
他知道这句话是写给谁的，在场的每个人也都知道。</p>
富有节奏的掌声开始响起来，坐在毕程声边的人纷纷起立，一边鼓掌一边朝他微笑。</p>
毕程知道，除了自己以外，会议室里的几十人一定都站起来了。</p>
因为他看到，海姆博士也被人搀扶着，从轮椅上站起来。</p>
行动已经非常不方便的老先生，努力侧着身，热泪盈眶地望向他。</p>
一位熟悉的中年专家，走上银幕前的讲台，向毕程做出请的手势。</p>
那是董博士，是毕程的主治医师之一。</p>
毕程却没有起立，也没有回头去看其他人。</p>
在热烈不息的掌声中，他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坐了很长时间，然后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一直举过了头顶。</p>
掌声随之变小，小E对毕程说：“舰长，您当之无愧！”</p>
它让这句话，通过遍布在室内各个角落里的扬声器，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p>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把毕程称为“毕先生”或者“尊敬的先生”了，大家都改叫他“舰长”。</p>
毕程对董博士说：“博士，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电影里没演，你们也没说。我最关心的问题是——”</p>
他停顿了一下，问道：“我是不是死了？我现在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p>
董博士露出了些尴尬的神情，但是那神情转瞬即逝。</p>
他挺起胸，大声说：“您当然是活人！您比这屋里的大部分人都健康！”</p>
然后他望向海姆博士，用眼神征询他的意见。</p>
毕程注意到，海姆博士用力地点了一下头。</p>
于是，董博士又望回毕程，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您曾经死过！”</p>
让在场所有医生和专家欣慰的是，毕程在听到这句话后，并没有出现危险的情绪波动，和其他生理变化。</p>
他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甚至还带着些意味深长的笑意。</p>
……</p>
以下就是董博士的讲述，他在开讲以前特别说明，因为大部分信息仍然在保密期里，又考虑到时间太长，对毕程刚刚康复的身体会有不良影响。</p>
所以他这次，只会简明扼要地介绍。</p>
将来在合适的时候，会由官方向全世界公布更详细的信息。</p>
“我们相信，那个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但是在那之前，仍然请各位严格保密！”董博士说。</p>
……</p>
在被称为“冰岛大漏斗”的巨大漩涡，被使命号航母堵住的当天，勘察飞机就飞临当事海域上空观测。</p>
那时海面已经平静了，除了海水异常混浊，和海面漂浮的无数垃圾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p>
飞机在投下几十个有各种监测功能的高科技浮标后离开。</p>
这些浮标，与一颗科学用途的地球同步卫星直接传输数据，那颗卫星已经变轨，定位在这片海域的上空。</p>
五天以后，由联合国协调和组织、多国科学家组成的，国际联合科学考察队的第一艘调查船，才抵达现场。</p>
科考团在这里，调查和研究了数年之久。</p>
最多时，海面上的船只有上百艘，他们还在最近的无人岛上，建立了永久性科研基地。</p>
当第一个潜水机器人到底海底时，人们在它传输回来的画面上，看到了使命号航空母舰的遗骸。</p>
它已经被撕扯和扭曲得失去了本来的模样，但是舰身的轮廓还是完整的。</p>
它垂直地堵住了“冰岛大漏斗”漩涡下面的巨洞，舰尾埋在海底岩层下，还有三分之一的舰身，露在外面。</p>
从远处望去，使命号上的飞行甲板，像一面厚重雄伟的城墙耸立在海底，这城墙挡住了威胁地球和地球生物的灾难。</p>
它更像一面丰碑，记录下毕程那可歌可泣的生命之歌。</p>
科考船上的科学家们纷纷起立，他们中的很多人，在一周前还在使命号上工作。</p>
后来在毕程的命令下，他们被直升机转移到了大陆上。</p>
他们向着屏幕的方向颔首矗立，向使命号航母，和它的灵魂毕程舰长致敬。</p>
使命号就是他的安息之所，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他长眠的地方。</p>
就在这时，扬声器里突然传来了有节奏的“嘀嘀嘀”的声音。</p>
经核实，声音的来源是使命号的内部。</p>
科学家们立刻核对资料库，但是却没有找到答案。</p>
他们将录音提供给中国海军方面求助，很快就得到答复。</p>
原来那是航空母舰上的个人位置座标电子标识，发出的声音。</p>
众所周知，航空母舰体量庞大，就像一座小型城市。</p>
所以从中国的第三艘航母开始，舰上的每一位军官和士兵的脖子上，都戴有一个这样的微型装置，标志此人的身份和座标位置。</p>
通过分析“嘀嘀”声里包含的“声音指纹”，中国海军方面确定了，那正是毕程……</p>
“不可能！”</p>
当董博士讲到这里时，台下猛然传来一声大喊。</p>
随之，毕程站了起来，所有人都望向他。</p>
“我想起来了，我清楚地记得，为了不让最后一批撤离人员找到我，我已经把电子座标关了！”</p>
董博士对他说：“您先请坐，让我说完。”</p>
但是毕程并没有坐下。</p>
“您说的我们也核实了，第一副舰长于晶证实，他们在寻找您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方法，但是全舰的上千个传感器，都没有找到您的电子座标发出的声音和脉冲信号。”</p>
“只有两个可能，就是您把它关了，或者根本不在舰上！当然，第二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p>
“我躲在了武器库的空导弹仓里。”</p>
毕程一边说着，一边悻悻然地坐了下来。</p>
“对！声音显示您就在那里，虽然舰体变化很大，但是大概位置还是可以确定的。无论您和于晶舰长怎么说，电子坐标都的确发出了定位信号。”</p>
“科学界对此，只能解释为您在失去意识以前，出于本能又将它打开了，或者是舰体的巨大震动把它打开的，否则就只能用‘神迹’来解释这件事了。”</p>
毕程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但他还是坐了下来。</p>
……</p>
“在发现毕程舰长的……所在位置之后……”</p>
大家都能听出来，董博士说到时，这里硬生生地把“遗体”两个字咽了下去。</p>
他暂停了片刻继续说，“人们进行了激烈的讨论，大部分人所执的态度，是让舰长和使命号一起安息吧！这也是他……的愿望。”</p>
显然，他又咽下了“生前”两个字。</p>
“但是，在全世界人民和各国政府的强烈意愿之下，联合国还是向中国政府发出了呼吁，最后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努力了几个月后，终于在使命号那巨大的遗骸里，找到了毕程舰长。”</p>
说到这里，董博士又咳嗽了几声，继续说。</p>
“之后，在天安门广场，为毕程舰长举行了隆重的国葬，各国政府首脑和主要官员，都出席了这次举世瞩目的仪式。”</p>
“当然。”</p>
董博士用力挥了一下手，大声说，“这些都不是真的！”</p>
台下的所有人，包括毕程本人都笑了。</p>
但是笑过之后，他举起手说：“可是我岂不就成了一个欺世盗名的人了吗？”</p>
“不会有人这么想的！因为那时候没人相信，您有一天还会坐在我们面前！”</p>
董博士继续说，“我下面说的话，有非常高的涉密级别，我能说的虽然不多，但仍要再次重申：请大家不要记录，不要提问，并严格保密。”</p>
……</p>
“出于某种我无权说出的原因，毕程舰长被从使命号上转移出来后，被立刻送到了我们中国科学院生物科学研究所，进行复活尝试。”</p>
董博士一边说，一边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移动终端，照着念起来。</p>
“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科院生物所，就开始了一个生命工程，叫女娲计划。”</p>
“众所周知，在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人类是女娲娘娘用泥土捏出来的，然后又被她赋予了生命。”</p>
“这个生命工程涉及基因、克隆、胚胎、人造器官、脑电波等一系列相关学科和技术，几乎是一套完整的医学体系。”</p>
“我们的科学家们，已经取得的技术成果包括：用蛋白质和微量元素，以及水合成出最原始最基本的生命，并使之短暂存活，或者让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斑马鱼和小白鼠，重新恢复活力。”</p>
“为了复活毕程先生，中国政府向世界各国的顶尖科学家，发出了邀请，包括敬爱的海姆博士，大家都义无反顾地参与进来了。”</p>
“另外，这件事涉及了很多所谓的社会伦·理问题，因为跟人类的生死有关。”</p>
他说到这里，把移动终端又放回兜里。</p>
“好在，科学家们找到了一个法律上的漏洞，噢——叫它漏洞不太合适。那就是毕程舰长很早以前，就申请并办理了遗体捐献登记，而复活生命，当然属于科学实验的范畴。所以……”</p>
董博士说到这里，向毕程鞠了个躬，接着说：</p>
“在当前的法律框架内，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活着还是……去世，您都属于研究所，暂时没有身份。除非专门为您制定一部《复活人法》。”</p>
在再次响起的善意笑声中，毕程大度地摆了摆手，表示无所谓。</p>
“复活毕程舰长的过程，这里就不多说了，首先还是因为涉密，第二，这不是几句话能说得清的。”</p>
“我只告诉大家一个事实，我们尊敬的毕程舰长已经恢复如初，无论是在基因结构上，还是化学成分的构成上，都和他驾驶使命号去堵冰岛大漏斗前，一模一样……”</p>
不等董博士说完，掌声再次响起。</p>
毕程也一边鼓掌一边站了起来。</p>
这次，他是和来宾，一起向科学家们致敬。</p>
“事实上，如果能够公开我们的工作，用海姆博士的话说，我的这些同事们，在复活毕程舰长的过程里取得的成就，可以包揽十年内的诺贝尔医学奖。”</p>
“但是，我们最大的成功和欣慰，是看到毕程舰长重新站了起来，这是我们一生的光荣和使命！”</p>
毕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p>
立定、转身，向所有科学家敬礼。</p>
他礼毕坐下之后，董博士对他说：</p>
“在复活您的过程里，我们也得到了很多其他收获，比如细胞的修复，比如在基因层面根治糖尿病，比如对超过80％的恶性肿瘤进行疫苗预防。”</p>
“时至今日，这个数字还在不停地上升中。可以说，舰长您再次为人类，做出了难以描述的伟大贡献。”</p>
“现在。”</p>
董博士顿了一顿，“我要回答您每天都一直在问的那个问题了。”</p>
毕程立刻明白了董博士话里的意思，激动得再次站了起来。</p>
董博士来到他的面前，一只手握着他的手。</p>
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说：“舰长，跟我来！在回答您的问题前，我先带你去见几位朋友。”</p>
毕程懵懵懂懂地跟随董博士，向会议室后方走去。</p>
此时，窗帘自动拉开，立体城市那巨大天井里的阳光，照射进来，室内一片光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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