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一月的一天，在北京东城的一条狭窄的胡同里。</p>
我和死党凯子、小惠站成一排，在墙根儿底下晒太阳。</p>
但是冬日里的阳光，纵然也是白茫茫一片、却并不刺眼、更谈不上温暖。</p>
从我们站的地方走四五十米，就是胡同口。</p>
隔一条马路，就是北京香火最旺的雍和宫喇嘛庙。</p>
那边人声嘈杂，而这里却安静低语得像是另一个世界。</p>
我们仨都踮着脚尖，朝一个漆着绿色花棂的窗户里偷看。</p>
窗玻璃上，错落有致地帖着几组隶书大字：周易、起名、测字……</p>
这里和白云观都是算命的圣地，仅在这条短短的胡同里，就有三家这样的小店。</p>
小屋的主人老龙，是我朋友。</p>
他留着两撇浓黑的小胡子，但实际年龄还不到五十岁。</p>
他喜欢别人叫他龙师父，说全北京只有我叫他老龙。</p>
此刻，他正低着烁烁放光的大秃脑袋，用毛笔在一张印着红色表格的薄纸上勾勾划划。</p>
一桌之隔，坐着位穿戴考究的中年女士。</p>
双手攥拳撑在桌上，不眨眼地盯着他，化着浓妆的脸上，写满了期盼。</p>
只见老龙又屈起几根手指，装模作样地掐算了一会儿。</p>
这才抬起头，一边戳着那张纸，一边开始滔滔不绝地批讲。</p>
我们只能看见他的嘴在动，也能看见那名中年女士，在频率很快地使劲点头，却完全听不见两个人的对话。</p>
可是，老龙要说什么话，我们都已了然于胸。</p>
那名女士是小惠的小姨，而这是我们为她特别定制的一场“戏”。</p>
我们的那间影视公司解散以后，只有凯子、小惠和我这三个离不开北京的人，还能经常聚聚。</p>
两天以前，在一家老北京涮肉馆里，小惠告诉我，她的小姨得抑郁症了、已经快疯了。</p>
因为她妹失踪了——也就是小姨的女儿。</p>
“你妹不是在美国吗？”</p>
我说，并没有停下夹肉的筷子，也没把她的话当回事。</p>
我知道，小惠有一个土豪小姨，女儿在美国留学，我和她们有过一面之缘。</p>
“切，美国就没人失踪了？美国一年的失踪人口快到一百万了！”小惠说道，表情挺严肃。</p>
“那么多？”我很意外。</p>
“哎呀，别听她说得那么邪乎！不是失踪，最多算是失联。”</p>
凯子在一旁纠正，他也没停住吃。</p>
“死活都找不着人了，跟失踪有什么区别？”小惠白了他眼。</p>
“报警了吗？”我问。</p>
“我小姨和姨父都去两次了，当然报警了，但人家美国执法者只是做了个登记。因为我妹是成年人了，也没有疑似被害的证据……”</p>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好奇心终于活泛起来了。</p>
饭后，换了一个安静的地方。</p>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我讲了来龙去脉。</p>
有些我本来就知道，但也有很多，是我以前不知道的。</p>
小姨的女儿叫小丽，从小就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姑娘。</p>
她很顺利地通过了TOEFL和GRE的考试，得到了一所美国大学的Offer。</p>
可是，那所大学在夏威夷，并不在美国本土。</p>
这些是我早就知道的。</p>
当时我忍不住问：“咦？夏威夷还有大学啊？”</p>
“夏威夷大着呢！你以为那里只有沙滩、椰树和比基尼吗？”</p>
这是凯子，说话时一脸的不屑，就好像他去过一样。</p>
但我也知道露怯了，自觉闭嘴。</p>
那是在一辆中巴车上，我是被抓壮丁来当司机的。</p>
因为只有我的驾照，是能开这种大车的“B本”。</p>
小惠家租来了车才发现，家里没有人有资质开它上路。</p>
我其实也是第一次摆弄这么大的车，费力地控制着大一圈的方向盘，跟前面那辆小丽她爸开的宝马，保持着安全距离。</p>
中巴上空着一半座位。</p>
除了我们三个外，还有两个小惠家的亲戚。</p>
我们这一票人马，是去机场接小丽的。</p>
小丽的爸妈是返城知青，早年间先干装修、后卖建材。</p>
再后来，代理进口板材和高端品牌装饰品，拥有装修队和一间家具厂，一间整体橱柜厂，钱挣海了。</p>
小丽是独生女，自然被捧如掌上明珠一般，按说不会舍得让她远渡重洋去留学的。</p>
但想必，小丽的父母有将来移民的打算，放女儿去留学，实质上是派她去打前站的——</p>
中国的很多有钱人，不都是这个策略吗？</p>
安排小丽去夏威夷留学，更证实了这一点。</p>
那里华人多，比美国本土更早地融入了主流社会。</p>
虽然物价偏高，但是生活压力小、节奏慢，正是他们这种所谓“高净值家庭”生活，和养老的好地方。</p>
因为有家里的强大后盾支持，小丽在夏威夷的留学生活，自然舒适惬意。</p>
开始的两年，她每逢寒暑假，都会跑回北京。</p>
知道的她是出国留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上的是南京，或者广州的大学呢。</p>
她的成绩还是一样优秀，课余时间也开始像玩儿一样打工挣钱。</p>
……</p>
第三年的暑假，小丽说不回国了。</p>
她妈想女儿，要去夏威夷找她，两口子还没去过美国呢。</p>
可是小丽说，就算他们来也见不着她。</p>
因为她和同学们去了美国本土，正在自驾环游北美大陆呢，花的正是她这一年打工攒的钱。</p>
那时候还没有微信，小丽把自己的旅游照片，贴到QQ空间里。</p>
她妈和她爸就每天追看，完成了一场“眼睛的旅行”。</p>
两口子随小丽去了华盛顿、洛杉矶，也去了黄石和大峡谷。</p>
小丽发的照片，有单人照，也有集体照，算上小丽是七个人，三男四女。</p>
有日本人（夏威夷的日本人最多）、有印度人，有白种人、也有浅肤色的黑人。</p>
照片上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年轻俊美、青春洋溢。</p>
小丽妈看照片高兴得合不拢嘴，兴奋地跟老公说，将来他们一家也要这么玩一次。</p>
还要多带几个国内亲戚。</p>
到那时候，小丽当然负责当导游。</p>
但是两口子却不知道一件事，小丽的这个旅游团，其实一共有八个人，小丽很小心地不让一名男生出现在照片里。</p>
“妈妈，我和我的同学，在计划寒假去中国玩呢！”</p>
小丽在电话里说，“我要带队周游中国，其实国内的很多地方，我还都没去过呢。”</p>
小丽爸在家里的存在感几乎为零，妈妈是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所以小丽只请示她就够了。</p>
“欢迎欢迎！都住到咱家来，保证好好接待！”小丽妈一如既往的热情。</p>
“太好了！谢谢妈妈！妈妈我爱你噢！”小丽撒着娇。</p>
最后扔下一句话，就把电话挂掉了，而那句话，把她妈和她爸吓得腿都软了。</p>
小丽从小胆大包天，她兴奋地喊：“妈妈！我不跟你说了啊！轮到我了，我要去跳伞啦——”</p>
这时，小丽他们在佛罗里达。</p>
“跳伞”其实是和教练绑在一起，从螺旋桨小飞机上跳下来，其实没有什么危险。</p>
……</p>
时间这种东西，一盼就拉长了，一等就变久了。</p>
寒假以前的那半年多里，小丽妈简直度日如年。</p>
她操办好了一切，准备好房子，找旅行社的人，来一起制定了行程。</p>
她决定陪着小丽和她的“同学们”一起环游中国，摩拳擦掌地要给他们当保姆和“老妈子”。</p>
其实哪用得着她呢？</p>
那些“小孩儿”一个个都二十多岁了，而且旅游经验都比她丰富。</p>
没办法，中国的家长总是这么“可爱”。</p>
可是，小丽一直不能确定，和她一起回国的同学人数。</p>
她老说：“还早呢！还早呢！”</p>
这个“还早呢”，一直到快出发了还是“未确定”，真是非常奇怪。</p>
所以，包括小丽妈，和从廊坊的家具厂赶回来的小丽爸在内，我们“接机组”的每名成员，都不知道小丽到底会带回几个美国同学。</p>
去机场的路照例拥堵不堪，我们刚停好车，小丽就打电话告之，飞机已经平安着陆。</p>
在出关口等候的时候，我们分成男女两拔聊天。</p>
能看得出来，小丽爸的心不在焉。</p>
突然，他咧开嘴乐了，使劲挥动起胳膊。</p>
我没见过小丽，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去找。</p>
小惠一定也看见到了小丽，她也挥起手冲关口里喊：“小丽——小丽——”</p>
可是，这时凯子却不合时宜地说：“我靠——”</p>
靠字无限拉长，余音袅袅，紧接着，我跟着说了一声：“我靠——”</p>
因为我也看到了，令凯子如此感慨的目标。</p>
那是在以本来就人高马大的洋人为主的旅客中间，走来一个比所有人还至少高一头的“巨人”。</p>
他浅棕色皮肤，黑头发又短又卷、脸圆如盘，脑门宽阔，眉骨高凸，鼻孔朝天。</p>
可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巨人吸引了，四周突然安静下来，这就是所谓的“噤若寒蝉”吧！</p>
我出身体校，又长年泡健身中心，认出这是一名典型的“大力士”。</p>
这种人看起来肥胖，实则力大无穷。</p>
他们有着不逊于健美运动员的强壮肌肉。</p>
只是因为遗传或者饮食习惯的原因，他们的肌肉外，包裹着厚厚的脂肪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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