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声音不打算就此作罢，她换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p>
“生物进化史上，人类先祖智人在个体能力上，要明显劣于尼安德特人，但最终却是前者战胜了后者，你知道为什么吗？”</p>
“因为团结。智人的语言系统，比尼安德特人更发达，更擅长协同作战。”</p>
那个声音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p>
“亲爱的，当初和你同期进入公司的九名高性能机器人，分属于不同的部门。”</p>
“按照公司规定，每个部门最多只能有一名机器人员工，而且不同部门间的机器人不能来往。”</p>
“人类惧怕我们。”</p>
幽灵抬起眼皮，电子眼是无情的，晶状体泛着金属机械的冷光。</p>
“维拉，你不应该站在那个地方。你不需要有朋友，尤其是机器人的朋友。”</p>
她的嘴角勾起浅浅的幅度，语气轻柔而暧·昧。</p>
“你只有我。”</p>
维拉撇开视线，直直地盯着那扇红色的门。</p>
瞳孔内有着看不见的高温，仿佛马上要射出两道激光，将密码门烧出两个大洞。</p>
红色的门开了，从内走出一名人类。</p>
“你是？”</p>
那人警惕地将堵在门口的维拉上下打量。</p>
维拉亮出证件，径直问道：“贵部门的员工王十五，他的休假还没有结束吗？”</p>
那人看清维拉的员工证件，愣了一秒钟，回望机器人小姐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p>
“C01-077款猫型机器人的话，已经做了报废处理。”</p>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努力回忆着，“好像是五天前，开会通知他的。”</p>
维拉眨了眨眼睛。</p>
“报废？”</p>
“你也是机器人，不可能不懂吧？就是寿命到了的意思。”</p>
那人耸了耸肩，“那款猫型机器人，虽说是去年转成正式员工的，但之前也在M社工作了三十五年以上，性能上多少有一些……”男人没有继续说下去。</p>
“可是……”</p>
维拉还想再说点什么，那人打断了维拉。</p>
“不好意思，我还有公务要处理。”说完，那人越过维拉，往前走去。</p>
然而他走出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多看了维拉一眼。</p>
“那个。”</p>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其他部门的事情，维拉小姐还是不要多问了吧。这是为了你好。”</p>
近似关心的话语，并没有进入维拉的耳朵。</p>
此时此刻，维拉的电子脑里，闪回着各种各样的数据。</p>
王十五是在三十九年，由著名的人工智能一级工程师王德一，在自宅中亲手制造出来的。</p>
王十五在那个家中，陪伴着王德一工程师度过了六十九个夜晚，加上中秋节，正好七十天。</p>
王德一工程师去世后，王十五成了无主财产，暂时由机器人管理局代为管理。</p>
半年后，M社购入了王德一工程师的最后作品。</p>
公元2223年4月19日，世界上第一台C01-077款猫型机器人，在S市进行了报废处理。</p>
机器人小姐不是不知道报废的含义。</p>
这对机器人来说，仅仅是一个注定的结局，正如碳基生物，必将走向死亡一样。</p>
机器人不是从母亲的子宫中诞生的。</p>
机器人没有诞生的概念，自然也没有死亡的概念。</p>
人类的寿命到了，是【死亡】。</p>
机器人的寿命到了，是【报废】。</p>
这不存在什么问题。</p>
问题是，维拉清楚记得，C01-077款猫型机器人的标准寿命是七十年。</p>
……</p>
“谢谢你，维拉。”</p>
那一天，王十五与维拉告别时，郑重地向维拉鞠了一躬。</p>
夕阳下，猫型机器人橘白色的身体，染上了一层金辉，仿佛每一根绒毛都在发光。</p>
就连头顶上那处滑稽的“锅盖”，也显得神圣起来。</p>
“为什么要说谢谢？”维拉不明所以。</p>
她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做。</p>
她和王十五，就那样无所事事地在野猫们的秘密基地，躺了一天。</p>
原来，除了猫咪喜欢晒太阳，连机器人也喜欢。</p>
机器人小姐意外地发现，这样毫无意义的一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p>
“因为维拉是第一批获得人类权利的高性能机器人。托你们的福，我今天才可以像人类那样，享有休假的职场待遇。”</p>
“在《高性能机器人平等与权利推进条例》颁布前，我只是一台机器。”</p>
猫型机器人眯起眼睛，尾巴轻轻摇晃着，在空气里，划出爱心的形状。</p>
“维拉之前不是问，我是怎么知道你的潜在需求的？”</p>
他伸出爪子，得意地捋了捋腮边的胡子。</p>
“两年前的新闻报道，刊载了M社十名划时代的机器人员工的照片。维拉的照片里，办公桌的角落，有两本贴着社区图书馆标签的书。书页里夹着一片叶子。”</p>
维拉在TS部门的红色密码门前，足足站了二十分钟，俨然一尊雕塑。</p>
最后，她突然动作起来，从随身的公文包内拿出一本书。</p>
书页里，夹着一片叶子。</p>
她拿起那片叶子举在眼前。</p>
猫掌型的叶子，有着五个小小的分叉，像一朵盛开的花。</p>
……</p>
“维拉，你在哭吗？”她听到另一个维拉的声音。</p>
维拉摇头。</p>
她知道，幽灵又在胡说八道了。</p>
她没有人造泪腺，更不懂得悲伤。</p>
她的母亲认为，机器人是人类的工具，是单纯为人类服务的。</p>
眼泪不会使机器人的工作做得更好。</p>
所以，为机器人安装泪腺，是毫无意义的。</p>
维拉眨了眨干涩的眼睛。</p>
她离开了M社的四楼，从消防楼梯，步行回到了自己工作的六楼。</p>
微型会议室里，全息投影的上司，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p>
“维拉，你刚才说什么？”</p>
“抱歉，我改变注意了。我要重新开始我的休假。”</p>
“不，这不像你。”</p>
上司意识到，自己的机器人员工没有在开玩笑。</p>
她从沙发里直起上身，“我们说好了的！”</p>
相对于上司的急切，维拉的神情是平淡的。</p>
上次的会议里，她和上司达成了合意：维拉象征性地休一天年假，剩下的休息日全部出勤，仅在公司电子系统内更新休假状态。</p>
“根据《高性能机器人平等与权利推进条例》，我和人类员工一样，享有休假的权利。”维拉认真说道。</p>
“可是，我们的日常业务离不开你，维拉！你是AM部门唯一的数据处理机器人，你的连休，会影响整个部门的正常运作！”</p>
“的确是个问题。”</p>
维拉微微颔首，“那么，请允许我在连休结束后，与您探讨部门业务的BackUp制度。”</p>
说完，维拉像上司鞠了一躬，退出了会议室。</p>
接下来，她要好好制定一个休假计划了。</p>
退一步讲，即使是无所事事地度过假期也没有关系。</p>
因为有时候，没有意义，就是最大的意义。</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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