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她用力拉开，她湿透的头发还在往下淌着水，眼睛一片腥红，但是没有泪。</p>
她就那么看着我，像对峙的兽类：“我经历过，我不怕。”</p>
过去的灵婷，一直柔弱。</p>
我不知道是时光改变了她，还是我从未了解过她。</p>
这件事情，根本无从开口。</p>
我慎重斟酌着用词：“那段时间，你莫名其妙丢失的笔，被撕烂的书，学校里传起的不好的流言……都是容仙做的。”</p>
“你果然知道。”</p>
“我不知道。”</p>
我只想到那最重要的一件事情，隔了七年，容仙的冷笑，又一次浮现在我耳边。</p>
“我只是隐隐约约猜到了，所以约她在那里见面。我质问她，她却告诉我，就在不久前，雨夜，暗巷，因为她说自己生病了，我送她去医院，所以没有送你回家，你就……我根本没想到，她会做到那一步。”</p>
“所以你就把她推了下去。”</p>
“不是！”</p>
灵婷的冷静，令我害怕，明明她才是受伤害最深的人。</p>
我强迫自己，再度回忆那一天晚上的情形：“我叫她停手，不能再这么做，她却……”</p>
“她却要求你喜欢她。”</p>
像是被揭开了最后一层掩饰，脑海中浮现的，是容仙最后纠缠的疯狂。</p>
太不可理喻了，我是为了挣脱她，才推了她一把。</p>
大错就此铸成，我徒劳地张着嘴，只能机械地说：“对不起。”</p>
“你不用说对不起。”</p>
一切都如她所料所想，终于得到了答案，她看起来有些累了：“校园暴力。容仙家里要求高，她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因为恨我。喜欢你，不过是相处之中的意外，不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你不用觉得内疚。”</p>
灵婷甚至挤出一个笑容：“反而是我对不起你，你中止了我的噩梦，却赔上了自己的未来。你那么好，本来不至于如此的。”</p>
“老师说的对，容仙张扬肆意，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本就不应该玩到一起去的。”</p>
那是灵婷最最落寞的少年时光。</p>
我还记得容仙出现时，她怯怯不显的真实快乐，那是长久寂寞之中的唯一馈赠，却是藏毒的蜜糖。</p>
即使现在可以轻轻提起，她也必然从未忘记。</p>
这样的真相，甚至比容仙对她做的所有恶毒的事情加在一起，还要令人绝望。</p>
“你呢？”我小心地问：“你为什么会知道？”</p>
“容仙出事之后，身边的那些杂音都消失了，我想一想，就明白了。”</p>
时光消散了灵婷的大悲大喜，她只是在叙述：“但这明白不是确认。我找上门去，容家说我侮辱她们的女儿，可我一看她们的态度，就真的不会有差了。”</p>
“那时候，容家打伤了你的脸？”</p>
“所以我一直纠缠不休。”</p>
灵婷再度抬头看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一个公道。”</p>
渺远的光，在此刻闪烁过她的面容，尖锐而突兀，狼狈又自伤。</p>
她仍旧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感到不安。</p>
也就是这时候，她转身了。</p>
“灵婷。”</p>
我拉住她的手，动作比理智走的更快。</p>
她不愿回头。</p>
我嗓子发干，还是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喜欢你么？</p>
这时，一道闪电闪过，紧接着是炸开的响雷。</p>
天边的雨，在窗户上打的噼里啪啦地乱响。</p>
灵婷想要抽回手，我死死地攥住。</p>
她的身影隐在黑暗之中：“你说什么，我听不见。”</p>
我脸上发烫，像是烧着了，鼓足勇气才能告诉她：“我喜欢你，灵婷。”</p>
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发现的事情，也害怕，不说就会来不及。</p>
“当然，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我心里好乱。</p>
甚至恼怒于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我只是想告诉你，而你是自由的。”</p>
“我喜欢你。”</p>
外面的雨声太响了，我本能地接口：“你说什么，我听不见。”</p>
说完才反应过来，以至于触电一般的丢开了灵婷的手。</p>
这下可不得了，我赶紧再去抓。</p>
灵婷却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岔开了话题：“饿了么，我去煮面，一起吃一点吧。”</p>
客厅的钟，还在分秒不差的走动，我盯着它看了很久。</p>
好似七年的时间，都浓缩在这从不停歇的循环中，转眼就到了现在。</p>
算起来，我们都不再年轻了。</p>
可是我转念一想，又不过二十五岁而已。</p>
灵婷把面端上来，热气腾腾地：“你在想什么？”</p>
我如实回答：“没想到一切能这么顺利。”</p>
事情发生的时候，当真和天塌了一般严重。</p>
后来，我锒铛入狱，便想着此生都不要再提及真相，不要叫她知道伤害，不要叫她伤心难过。</p>
哪怕漫长时光之中，我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原来我这般在意她，我爱她。</p>
年少时的感情，就像自由生长的野草，杂乱无章，从不分明。</p>
即使容仙质问我时，我第一个念头也是否认，却从来不愿去认真思考因果。</p>
末日无悔，一切都已太晚，又所幸都还来得及。</p>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灵婷，想着错过的时光，只想多看她一会儿。</p>
她却不自然的别过脸去：“我很丑吧。”</p>
“不会。”</p>
我摸上她的伤疤，说一句好话：“和从前没什么分别，否则也不会一眼就认出你。”</p>
灵婷面色微动，嘴上却说：“多亏了末日。”</p>
“最近的视频信，是你算着时间故意传的。”</p>
我为她细腻的心思感慨，又有不解：“你抱着法学的东西到处跑，今天明明晚了，为什么又出现了？”</p>
灵婷神色一黯，隔了一会儿才说：“这些年就留在这里，自学了一些法律，搜集了一些资料，想要一个公道，但是……很难的。”</p>
“第一天碰见你，我并不是十分确定，总觉得自己看错了，最后一天所有的工作都会停止，我心神不定，我不甘心。”</p>
“所以，你一直等到了政府大楼下班。”</p>
“是等到了大楼一个人都不剩了。”</p>
灵婷苦笑：“本来怨恨上天，要我带着遗憾毁灭，还好遇见了你。”</p>
若不是十足的坚持和苦心，我们就会擦肩而过。</p>
我久久说不上话。</p>
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又觉得愧疚。</p>
还是灵婷自己开口：“幸好重逢了，你在我身边。”</p>
……</p>
末日前十个小时——</p>
这一觉睡的绵长，却是从未有过的安稳。</p>
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岁月安稳，不幸从未发生。</p>
如此一想，连窗外的雨声，都不是那么烦躁了。</p>
灵婷半撑着头，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p>
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狡黠问我：“继续睡，还是做点什么？”</p>
我揉她的头发：“淋了雨折腾一痛，头不会痛么？”</p>
“不会。”</p>
灵婷摇摇头，这才笑起来：“说来好奇怪，末日要来了，反而什么病痛都没有了。”</p>
她仰头倒在床上，肆意亲昵的样子，倒是和过去有些像。</p>
我和她之间都不曾明说的话——若不是末日，真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天。</p>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原本紧密相连的命运，错成永不相交的射线。</p>
但此刻，我们躺在彼此身旁，即使什么都不做，都会觉得满足。</p>
“看电视吧。”</p>
我直起身用遥控打开电视。</p>
托联邦政府的福，虽然全世界都放了大假，电力还是维持了正常运转，即使没有了直播节目，还有往期节目可以看。</p>
我在节目单里翻找：“……这个怎么样，记得原来你喜欢看恐怖片来着。”</p>
灵婷按下了我的手，没能掩盖住脸上的笑意。</p>
我一时没明白，她轻声说：“太老了。”</p>
这下，我自己都难免笑出来。</p>
看了一眼影片的出品时间，已经是十年前的片子了。</p>
嘴里却仍是不甘：“哎，偶尔怀旧不是也不错，我记得那时候，这片子可火了。”</p>
“男女主演都已经结婚又离婚，两个娃儿的抚养权官司，都打过好几轮了。”</p>
灵婷哧哧而笑：“不过看看也行。”</p>
我的确错过了很多东西，再选也未必满意。</p>
怔忡间，还是灵婷按下了播放键，老旧的影片，开始吱吱呀呀地放了起来。</p>
我想起在商场外屏上，看过的联邦政府发表讲话的视频。</p>
果然，色彩、效果都不可同日而语。</p>
我和灵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p>
我冷不丁地问：“这影片讲了什么，你还记得么？”</p>
话来的突然，灵婷看穿了我的小心思，嘴角笑意不减：“我不用记得它讲了什么，我只需要记得你。”</p>
我牵着灵婷的手，内心却被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拉扯。</p>
灵婷看着电视没有回头，只有声音清冽：“我说我很早就喜欢你，你信不信？”</p>
我想了想：“老实说，我不信。”</p>
“虽然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但是你有很多朋友，你有我羡慕的，却没能拥有的义气。”</p>
灵婷的语调慢慢扬起来：“要是光同情你，感谢你，犯不着搭上我自己。”</p>
她翻了个白眼，是我从未见过的娇嗔模样，闹得我只能举手投降。</p>
厮混过最后的下午，为了表达我的过失，我殷勤地承担了做晚饭的任务。</p>
灵婷也没闲着，在旁边搭着手，最后我们还一起把碗洗了。</p>
老夫老妻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了。</p>
吃饱喝足以后，灵婷摸着吃的圆滚滚的肚皮，再次感慨：“没想到，末日来了，我反倒安稳了。”</p>
我跟着感慨：“本来没敢来找你的，好在到最后，能和最爱的人在一起。”</p>
我掏出手机，相册里都是这一天之内，我所拍下的灵婷的照片。</p>
灵婷比我想的更激动，直言不公平，于是找到了新的乐趣，要留下我的照片。</p>
我的，她的，我们的。</p>
过去，我困在四方之中，一分一秒数着时间过日子，现在时间却过得这么快。</p>
灵婷依靠在我肩头：“易流，你说地球毁灭之后，我们还会留下活过的痕迹么？”</p>
灵婷的指尖，正定格在她最喜欢的那张双人合照上。</p>
我笑着反问：“这不就是我们活过的证据么？”</p>
灵婷将照片放大，我和她都在笑，很开心。</p>
时间走到二十三时五十九分，我们都视而不见。</p>
我问灵婷：“还有遗憾么？”</p>
“没有了。”</p>
灵婷说的很认真，却还是羞赧的不敢一直直视我的眼睛：“你呢？”</p>
“我有。”</p>
我不顾灵婷错愕的眼神：“想起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p>
灵婷就有些着急了。</p>
我将五指一一穿过她的之间，与她十指交握，攥得紧紧的，才肯开口：“想起还没有亲吻过。”</p>
我低头吻住她。</p>
看见她充血通红的耳尖，如心头血，朱砂痣，让窗外铺天盖地的红，都黯然失色。</p>
原来这就是末日。</p>
不过如此的末日。</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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