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玻璃被踩碎的声音。</p>
高耸如铁塔的身影，迈着沉重的脚步，出现在了视野内。</p>
一个扫荡者。</p>
队长开了枪，接着，十个人的枪火，倾泻在在了机器人的身躯。</p>
云棉把背包挂在胸前，背上又受了伤的韦殊。</p>
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地下通道，队长和几个队员跟在他们后面。</p>
“快进地铁！”队长朝后面的队员怒吼。</p>
他们集火秒掉了一个扫荡者。</p>
但更多的扫荡者，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p>
队长选择藏身地的时候，早就预料到了今天，所以选在了废弃的地铁站附近。</p>
现在，队长走到了最前面。</p>
他的脑子里，藏着整个城市的地下通道图，那些图画中的线路，逐渐变长、变宽、变大最后变成他们脚下走的铁轨。</p>
地铁通道因为失去电力，变成深邃的黑洞，没有一点光明。</p>
空气像被封存了几千年的时光，十分浑浊和阴冷。</p>
云棉已经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依靠着队长时不时往后照射的手电筒光芒，艰难向前。</p>
韦殊很瘦，最开始时，云棉甚至感觉不到背上有重量。</p>
但是长途行军几公里后，韦殊的重量，从羽毛变成了泰山。</p>
韦殊不断从云棉的背上滑落，云棉不断地调整背他的姿势，将他重新背好。</p>
渐渐地，他们离领路的光越来越远，他们掉队了。</p>
云棉找到了一块石头，应该是被地面的炮火从通道墙壁上震落的。</p>
把韦殊放在上面，然后坐了下来，他得休息一会。</p>
队长回来了。</p>
将手电筒的光拧到最大，照射着眼前的两个人。</p>
他先看了看躺着的韦殊，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云棉。</p>
队长藏在光芒背后，看不清他的脸。</p>
但云棉能想到，他看韦殊的时候用的是白眼珠，看自己用黑眼珠。</p>
那是云棉记住队长的唯一特征：他有双清朗的眼睛，黑眼珠藏着慈悲，白眼珠露出残忍。</p>
队长冷冷地说：“放下他，救不活了！”</p>
云棉仿佛听不到一般，背起韦殊继续向前走。</p>
队长看着倔强的云棉，沉默了一会。</p>
他走上前去，将一支手电筒，插在云棉胸前的背包上。</p>
“往前一直走，遇到分岔路就一直向左边走，我在城外等你……”他又看了看云棉背上的韦殊，改口道：“等你们。”</p>
说完，便加快脚步，跑回了黑暗中。</p>
云棉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走了多久。</p>
黑暗中没有一点声音，寂静地如同死亡。</p>
以致于，韦殊明明那么微弱的呼吸声，却显得那么厚重。</p>
胸前的背包，也传来强健有力咚咚咚的心跳声，那是龙蛋里正在孵化的幼龙的心跳声。</p>
云棉一只耳朵倾听幼龙的心跳声，一只耳朵注意韦殊的呼吸声。</p>
两种声音最终在他的脑海中汇聚，高低长短不同，但又是那么富有节奏。</p>
像是管风琴乐队，在演奏一场关于生命的赞歌，从鲜活到腐败、从新生到死亡。</p>
长时间的负重行走，不断地消耗着云棉的体力，胸前的灯光，正在变弱，电力快要耗尽了。</p>
视线正在渐渐地模糊，光和暗的界限也在模糊。</p>
模糊中，云棉又看到了伶。</p>
云棉想起了伶死去的那个上午。</p>
云棉脑海中，关于那个上午的记忆，是模糊却又清晰的。</p>
在备忘录中，那天的天气是晴朗的，艾格伦经过一整个冬天的雪与阴雨之后，见到的第一个晴天。</p>
但每当云棉将那天重新从记忆深处抽出，像放电影一样重新回忆时，那个上午却是那么的灰暗。</p>
天空是冰冷的铁青色，没有太阳，只有一层厚重的雾霾。</p>
地面上灰白的残雪，和黑色泥混合在一起。</p>
黑与白杂糅着，像一幅冰冷灰暗的铅笔画。</p>
“图书馆的后院有一株樱花树，树干在冬天时已经被人伐去了，只留下了一个枯死的树桩。”</p>
“我在树桩前挖了一个方形的坟墓，在坟墓底铺上一层洁白的床单。瘦小的伶躺在床单上，像飘荡在溪水中的一片花瓣。”</p>
这是他在备忘录里写下的。</p>
可他却记得，那个上午，伶坐在在盛开的樱花树下。</p>
脚边放着青色的龙蛋，安静地翻阅着手上捧着那本童话书。</p>
树上不断飘落下红色花瓣，像一场淡淡的、近乎虚幻的梦。</p>
伶抬起头来朝他招手，洁白无瑕的脸上，露着淡淡的微笑。</p>
“雪姑娘要出发了哦！”那是她最后的道别。</p>
韦殊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但还是很虚弱。</p>
他努力地抓紧云棉，将脸贴在他的背上。</p>
“小芸走过了沙漠，接着到哪了？”韦殊虚弱地问云棉。</p>
“外星的王子告诉小芸，自己已经被她驯服了，希望她和自己一起回到自己的星球。但小芸还没有把小龙送回家，她要完成自己的承诺，便告别了王子……”</p>
云棉接着那次，继续讲下去。</p>
“小芸真傻，王子那么爱她，她应该和他一起回去的。在那个星球上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再也不用担心挨饿了。”韦殊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p>
“走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来到了大海边。怪盗博士知道小芸和小龙来到了海边，他害怕小龙的魔法力量，会让月亮重新回到天上，便派出机器人怪兽来阻截他们……”</p>
“那些机器怪兽，和扫荡者一样？”</p>
韦殊似乎变成了一个孩子，对所有的一切充满了疑问。</p>
“是的，而且还会魔法。”</p>
云棉回答他，“小芸找到了一条废弃的船，带着小龙出了海，朝着龙族的岛屿一直划去。机器人在半路追上了他们……”</p>
“那个机器人真讨厌。小龙不是会魔法吗？小龙可以打败他的，对吧？”韦殊的声音快听不见了。</p>
“是的。”</p>
云棉把背韦殊的姿势，调整了一下，继续向前走。</p>
“小芸被机器人打进了海中，小龙愤怒地冲向了机器人。小龙的身体变得很大，比机器人还大，像一座小山，它用锐利的爪子，撕开了机器人的身体。用红色的龙息，将它烧成灰烬……”</p>
云棉停下来，等韦殊继续问他问题。</p>
但许久，也没有听到背上传来韦殊的声音。</p>
云棉这才注意到，他已经听不见韦殊的呼吸声了。</p>
他死了，像睡着一样。</p>
背包上的手电筒。熄灭又亮起，亮起又熄灭，然后再也没有亮起，他们彻底陷入了黑暗。</p>
记忆跳脱出了他的视角，云棉看到了落海后的雪姑娘。</p>
她一直一直往下沉，海面上明明是那么阳光明媚，海水下却是那么寒冷和黑暗。</p>
她挣扎着向上游去，但有什么东西却抓住了她的脚，奋力地将她往黑暗的深海拉扯。</p>
挣扎中，海水灌入了她的肺部，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p>
队里有人曾说，一个人临死前，会像看电影一样，看完自己的一生。</p>
云棉想，自己的一生是怎么样的呢？</p>
他看到军火商，在台上演讲着，关于人工智与人类共建美好未来的愿望，带着淡淡的无耻。</p>
看到机器人，端着机枪，在人群中扫射，金属的脚掌，踏碎了他父母的尸骨。</p>
看到远方天际升起的蘑菇云。</p>
看到韦殊牵着妹妹的手，行走在黑暗的废墟中。</p>
看到伶躺在床上，紧紧地抱着龙蛋，脸上的青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长。</p>
他看到了坐在床边的自己，怀里抱着死去的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p>
无尽的黑暗。</p>
在梦中，在雪姑娘的故事里，在漫长的地铁线上。</p>
雪姑娘掉进了深海里，脚下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深渊，她感觉自己快死了。</p>
云棉跪倒在轨道上，他再也没有力气向前了。</p>
他感觉自己也快死了，他会被永远地埋在地底下，埋在阴冷潮湿的黑暗中。</p>
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人重新将他挖出来，灰白的枯骨，沾满了泥土，和所有历史车轮碾压下的蚍蜉一样。</p>
没有人会记得他，记得韦殊，记得伶。</p>
忽然，胸前的龙蛋里传来震动，龙蛋里的幼龙，正在变得躁动不安，不停地撞击着着蛋壳——</p>
它要出生了。</p>
云棉摸索着，从背包中取出金属罐子，打开罐子，把龙蛋放到地上。</p>
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声音都消失了。</p>
蛋壳破了一道缝隙，一缕白色的光丝，飘了出来。</p>
接着，缝隙逐渐扩大，像蛛网一样爬满了蛋壳表面。</p>
一道青色的影子钻了出来。</p>
黑暗中，传来海水被破开的声音，正在往深渊里下沉的雪姑娘，艰难睁开双眼。</p>
她看到了一双巨大的眼睛，像和镜子一样盯着自己。</p>
那是小龙。</p>
小龙张开口叼住雪姑娘的衣领，朝着海面上的太阳冲天而起。</p>
刚出生的幼龙很美，身上青色的鳞甲还未褪去。</p>
两只眼睛幽蓝深邃，像藏着整个星空。</p>
云棉伸出双手，幼龙张开尚未发育成型的双翼，跌跌撞撞地落在他掌心。</p>
云棉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幼龙青色的鳞片，轻声说：“我以后可以叫你伶吗？”</p>
幼龙张开嘴，发出一声还带着稚气的清啸，似乎在回应他。</p>
头顶传来轰隆的巨响，那是机器人的流弹，落在地面的声音。</p>
前方不远处的通道，砸下一块巨大的水泥板，阳光从刚刚炸开的缺口中落了下来。</p>
云棉站了起来，将幼龙放到背包里，背上死去的少年，朝光亮走去。</p>
“我们会活下去的。”</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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