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文学 > 其他小说 > 浮生梦 > 第3章 阳城家书
  文景十二七年八月初。

  萧以西,魏以西南,有一座城,它叫晋州城。

  晋州以东三十里,有一山,曰九曲山,山之长,连绵百里。

  山岙之间有民镇数十,其中一镇格局甚正,以镇中一客栈为点,至东、南、西、北边缘皆是一里,以一里取名终究不够好听,故而以十里为名。

  十里镇在北魏境内,乃南北国往来互通之要镇。

  白露时节,秋雨已落,鸿雁至北而来,于晋州稍停。

  朔风渐起,百目萧瑟,残风携叶而来,于十里而止。

  风之动,叶之行,一动一行,将人看的一痴。镇中客栈有一儒雅之名,曰行云水阁,阁之下,一长胡老汉长期蜷于柱凹之间,其手中有二珠,视若珍宝。今日之老汉,双唇紧闭,突见一叶孤独飘零,目光陡然精厉,不禁感慨道:“曾经簇团而生,如今独自飘零,可叹,皆是命也。”

  话罢,他朝曲折蜿蜒的亭廊望去,目光至底民居,阖上了眼睛。

  于北地而起的残叶,不知它的命运将是如何?

  残叶随风飘零到一处民居,民居甚是雅静,屋前屋后尽是植物,错落有致,以此布局,饶可看出主人的雅致。

  风一停,残叶便落,它正落到一处夹缝间,一连数日,直到另一阵风将它吹落于地。它刚是落地,只见一绿衣少女疾步而来,她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便将落叶扫进了畚斗。

  绿衣少女姓翟,名姑洗,过了九月便二十一了,这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岁数,但她模样俏丽,柳叶弯眉,目光之中精气十足,虽只是略施粉黛,却也衬出三分聪慧,七分灵动,相貌之好,不问年纪就似二八少女般。

  自古红颜命多舛,这句话用她身上也甚是恰当。

  她出生在婉约秀丽的江南,家中有几亩薄田,日子过的甚是温馨。奈何战祸起,父兄被迫从军,又先后战死沙场。

  乡里去了一百零五人,最后只回来了十八个人,战争之惨烈,由此可见一斑。

  大胜之日,一同入伍的乡人只带回了一块未成形的泥人。

  后因登基的武熹帝要肃杀逃匿的时氏遗孤,使整个江南都陷入了混乱,到最后几乎是见人便杀,在家乡待不下去了,阿娘便带着她北逃。

  当年南北两国刚刚经历了康州之战,两国皆是元气大损,为了防止敌国奸细交换情报,国与国之间筑起了严密的城墙。别说去北境了,她们连江南都出不去,她至今都忘不掉,阿娘为了出城委身在癞头老汉身上的场景。

  去北境的路都是阿娘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她们达到北境舅父家中后,阿娘就跳井自溺了。

  当时在家中藏匿南人是斩头的大罪,小姑洗一口的南方口音,让舅父原本平静的生活惹上了不小的麻烦。舅父和舅母为了她天天争吵,她为了不让舅父为难,将自己的幼小的内心封闭起来,至此没有讲过一句话。

  后来她被舅母卖到聂府做丫鬟,夫人见她与小姐年龄相仿,便让她入映椿阁伺候小姐。

  时过境迁,如今的姑洗抵着扫帚,不禁感慨时间的流逝,距离阿娘离世已经十一年了,自己入府为婢也有十年了,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待她如亲娘的夫人死于难产,小姐为此患病被送到晋州养病。

  姑洗是一个内心柔软的女子,即使生活对她施以恶毒,但她仍旧愿意以温暖拥抱生活。

  天已入秋,天色也越发无常,基本是早中晚各一天色。

  姑洗一个激灵,走到灶台前,细心地端起一碗褐色药汁往正屋去。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因为她的举动,风顺势涌进封闭的房间,将灰尘都吹起来了;阳光又透过开启的房门,争先恐后地照进来,将扬起的灰尘照耀地异常清晰。

  在这种特点的环境下,使她生出了恍若隔世的错觉以及多年前刻骨铭心的悲痛。

  阿娘跳井那天,她被支出去买东西,回家后连尸体都没能看见。

  夫人血崩那日,一如往常的平静,她刚伺候小姐入睡就听见义母的声音,她说:“夫人走了,快通知大小姐。”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人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小姐在灵柩边哭了一夜,自己对夫人的感情何尝比小姐少?她记得,入府时,夫人拉着手问她:“生的可真好看,你叫什么?”小姑洗不说话,在夫人的掌心写着自己的名字。

  “翟姑洗?”夫人问。

  她点了点头。

  夫人又问她:“你愿意去照顾我的孩子吗?她今年十三了。”夫人的声音如春日的黄莺,婉转动听,又如三月的风,让人舒服。

  她又点了点头。

  夫人笑了,拉着她的手往内院去。

  因为夫人那时的温柔,此后经年她尽心尽力的照顾小姐。

  回忆被现实打破,推开房门后,她轻轻的抬头,只见一个少女倚在床柱上。

  聂娣宜安静地倚在床柱上,她的发髻上只有一支朴素的发簪,一束遗发散至腰间,膝上盖着一块旧毯子。这毯子是她从阳城带来的,即使在无数遍使用下,已经破旧不堪,但她还是不忍心丢弃。

  她正无力却专注地翻着一本书,是关君逑写的《浮生梦》。

  上个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她淋病了,至此便躺在屋里休息。

  姑洗将药碗放在桌子上,向前比划着手语:小姐,你怎么起来了?

  经过数十年的相处,聂娣宜对手语一见便知。母亲曾告诉自己,姑洗是个可怜人,没了双亲又不能说话,自己不能像对待寻常丫鬟对她。

  聂娣宜笑着回答:“躺了好些日子了,身子骨都躺酸了。”

  姑洗赶是扶住聂娣宜,将她手里的书放回书架上。

  聂娣宜看着姑洗,忍不住调侃她:“如今倒越发有几分崔掌事的样子了。”

  崔掌事是伺候夫人的丫鬟,她极是喜爱乖巧的姑洗,便收了她当义女。夫人走后,小姐被送到晋州后,姑洗便没了崔掌事的消息了。

  姑洗听见义母的名字,内心柔软了起来,她比划着:小姐,药要凉了,先喝了吧。

  她忙碌的用双手比划着自己的想法,殊不知聂娣宜的思绪已经涣散了。

  聂娣宜痴痴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窗外的海棠花好像有些发蔫了。

  秋风、残叶、蔫花使她陷入了悲天悯人的伤感中,她不禁以这自然的现象带入自己的悲凉。离开阳城已经十年了,曾经牢不可破的“小五义”被迫分散在东华不同地点,每个人坦然或无奈地接受命运的磨砺,不得不在风雨中独自飘零。

  姑洗见小姐心不在焉的样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只见一株海棠无力地在风中摇摆着。

  ——显得无力悲凉

  窗外的海棠是元奕所赠,他送的,小姐向来视若珍宝。

  突然想起阿璇问的一句话:“心存多少欢喜才能如聂姐姐这般执着?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要执着的守护他的一切?”

  当时姑洗是如何回答的?

  她比划着: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因为我还未爱过。

  想到这个,姑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比划着:你别在为这些花草受累了,人生终究要往前看。比划完,她从桌上端起药,想要帮小姐吹凉些。

  聂娣宜闻不得药味,推了推碗,与姑洗说:“这些道理我何尝不知,只是一旦经历了,心里便有了膈应......药也停一停吧,喝了快一个月了,我如今闻见药味就反胃的很。”

  她的话使姑洗难过,小姐是不是放弃自己了?姑洗的柳叶眉皱成了一条平线,心里存了很多劝导的话,却不知如何比划出来。在不见希望的病情前,又该如何调节心情呢?只见姑洗蹲下身体,执着的吹着药,然后将药推到小姐面前。

  目光之坚定,让聂娣宜不忍拒绝。

  被姑洗认真的样子逗笑,聂娣宜摸了摸她头,说:“你这样,倒显得我欺负人了。”

  窗外的风将窗户吹的咯吱作响,突然重重的关门声将她们惊个不轻。

  聂娣宜让姑洗去关门,姑洗听她的话,将药碗递进她的手里,比划着:喝完!然后起身去关门。

  她走后,聂娣宜将药一饮而下,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关心自己的人活下去。

  喝完药后,困意卷上聂娣宜的心头,她躺在床上,寻了一个舒服的睡姿准备睡个午觉,只是一闭眼,又是那些......画面。

  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阳城,年幼的五人坐在城楼高台,遥指万里星海,许下日后去边塞看万里沙海的愿望。后来,祁姐姐嫁入皇家,皇家礼法成了桎梏他们的枷锁,他们在见祁姐姐时,需要三拜九叩,高喊一声:“祁良娣。”

  每个人都会长大,会明白自己所要承担的责任。

  年少的快乐时光,也会消失在岁月的流河里面。

  梦境又回到十一年前的阳城,母亲血崩离世,灵柩还未入土,她便被送到晋州......脑海中,或喜或悲的两种回忆在她脑海中扭打重合,一步一步将她逼向深渊,身子也随着回忆不停颤抖着。

  “啊~”她猛的睁眼,只见姑洗站在床边红了眼眶。

  姑洗比划着:小姐,你又做恶梦了?

  聂娣宜如实说道:“从前或好或坏的事情已经成了我回忆的一部分,我也曾强迫自己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只是你也知道,有些事会如梦魇,挥之不去。”她看着姑洗委屈的样子,又转移了话题:“太阳都快下山了,阿璇则还没回来?”

  姑洗脸上的担忧之色还未散去,见小姐提起阿璇,便将自己听说的比划给了小姐:今个江大夫回来。

  江大夫是个人名,没有特定的手语表示,因为他常年拿着一把扇子,所以姑洗形容他的时候就是一个打开扇子的动作。

  聂娣宜的神色略微不自然起来,问姑洗:“你怎么知道江大夫回来了?”

  姑洗继续比划着:昨天有信寄到医馆,说是出诊早归。

  聂娣宜松了一口气,倒了一杯茶给自己,问姑洗:“阿璇及笄已经两年了,我们作为姐姐是应该帮她把把关了。”忽而话锋一转,“你觉得江大夫如何?”

  听到这里,姑洗忍不住竖了一个大拇指,意思是:一顶一的好,

  聂娣宜说:“五日后在永华湖有庆祝月神节的灯展,届时我们约上他们,定能行!”

  姑洗对小姐的这个想法甚是赞同,心中也开始筹划牵线搭桥之计,不知想到了什么 ,嘴角卷起了笑意。

  ——月下华灯美景,有情人互诉衷肠。

  主仆二人在房间里讲话,却不知门外站了一个人。

  张应钟在门外徘徊了许久,手里的票子都纂发皱了,奈何一直找不到由头敲门。一筹莫展之际,只见信使朝着自己走来。

  .......

  “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敲门声。

  敲门声之前,姑洗刚去茅厕小解。屋里的聂娣宜以为阿璇回来了,随手抄起一件外套,一步作三步走到门前,一开门,居然是张捕快。

  张应钟见开门的是聂娣宜,表情暗淡不已,不时往她身后张望,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他的想法在明显不过。聂娣宜喊了声姑洗,趁着她来的空隙调侃着张应钟:“张捕快今个则有兴致来我们这里?”

  张应钟是五柳镇人氏,年前才到十里镇投靠在县衙做师爷的舅父,后在舅父的照拂下在县衙做了一名小捕快。十里镇民风淳朴,县衙公职人员大多是执着长刀在街头巡逻。

  他本就面子薄,听出聂小姐在调侃自己,脸红的甚是彻底,着急忙慌的把“中途截获”的信塞给聂娣宜,怯怯的说道:“聂小姐,你们的信儿。”

  聂娣宜一边接信,一边说道:“想是县衙为了节省开支,则得捕快也身兼信使之职了?”说完,只见书信上写着‘宜然亲起’四个大字。

  宜然是她的闺名,这封信是从阳城寄来的。

  ——他们来接自己回家了?

  即使心中早有建设,但当这预示着回家的书信确确实实立于眼前时,聂娣宜心头还是忍不住酸了起来。少小离家十载,在无数个光阴中摸索着归路,盼望与亲人互见相拥,在平淡的生活中按捺浓烈的思乡情。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思愁惊住,不由自主地后倒了一步,正巧姑洗从里面走了出来,扶住了她。

  张应钟看见姑洗,眼中充满了爱意,手心纂的分外紧了。

  可惜,姑洗未正眼瞧他一眼,便扶着自家小姐进去了。【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