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沙尘越卷越高,饶是脸向着堂屋,仍有源源不绝的风沙向诸人的脸上卷来。
沈崖的豪言壮语很快被酒劲和风沙吞没,阿梨眼见沙暴越来越近,赶紧一把揪起他,急急道:“公子快跟我下地窖避避,今日这沙暴来势可非一般的汹涌。”
“好,听姑娘的。”少年嘴上应着,一只手已托起沈崖的胳膊,减轻她手上的重量。此刻不是婆妈的时候,阿梨望了他一眼,确认未错会他的意图,笑了笑,松开手,当先向后屋奔去。少年领着几个从人紧随其后。
地窖口在后屋东角,挪开一只瓦罐,便露出了地窖口。阿梨带头下去,整个人在洞口消失的那一刻,她忽然道:“公子,我叫阿梨。”
少年微微一愕,笑笑:“梨花白雪,很衬姑娘。”阿梨不明白梨花怎么和白雪扯到一起了,她从未见过梨花,但她见过皑皑大雪。他说衬,那大概就是衬的吧。
一行人在她的带领下往地窖下走。阿梨之后,一名随从紧跟着下来,第三个人却等了一会。阿梨在最底下的台阶上仰目望,始终不见身影在地窖口的台阶上露出来。
这地窖挖的很深,台阶又是九曲十八弯的结构,阿梨听不见上面的动静,皱起眉头:“他们怎么还不下来?”
地窖深暗,有去不知还能不能有回。他命低贱,可公子绝对不能有失。他这边还未探得安全与否,公子怎能以身犯险。
随从看了阿梨一眼,黑暗中她眸光格外晶亮,他转过目光,方“解释”道:“公子敬重沈公,想让沈公先行,二人大概在推让……”
阿梨不懂这些虚礼,眉头皱的更紧,不等那随从话说完,足尖一点,也不踩实台阶,只轻轻在阶沿边借了几处力,就飘了上去:“沈老头,你喝了我32壶酒,还没算酒钱。让这位公子先下去,我们一笔勾销。”
少年见她身法敏捷的从地窖口钻出来,先是一惊,待听完她的话,薄唇微微弯起,作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姑娘……”
沈崖却反笑了笑:“公子快帮老朽省点酒钱,先下去吧。”
少年无奈只得先行,刚踏上第一步台阶,又不自觉回过头,状似无意地觑了阿梨一眼,意外发现这少女竟长得颇有几分姿色,虽算不上一顾倾城,却也足以令人眼前一亮——少女有一双桃花目,眼尾微微上翘,眼皮开的很宽,线条分明,像拿墨笔重重描了一遍,突出的那双眼睛格外的大,似一只狸猫,狡黠又天真。
她的手此刻正搭在沈崖右臂上,看着像是轻的没有分量,但经她方才那潇洒的一手轻功,少年丝毫不怀疑,她已暗暗吐了几分劲。
人烟稀少的塞外荒漠里怎么会有这样的高人,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方才防心有限的少年心中不由纳罕,脸上却仍不动声色,转身低头,拾级而下。
刚迈出一个台阶,他腰间的玉佩绳索却忽然一断,玉佩叮铃哐当地一路沿着阶梯滚了下去,发出一连串细碎而清脆的声音。
地窖里的随从听到动静,以为上面发生了什么变故,忙高声急切问:“公子,怎么了,您没事吧?”
“没事”。少年听到随从的声音,全出乎自然,不像遭遇危险或受了胁迫,这才略略放心,沉沉应了两个字,加快原本小心翼翼的步伐,三步并作两步奔了下去。
目中尚混沌未散的沈崖眼底不着痕迹的跳了一跳。
阿梨一无所觉。
没一会,沈崖和另外几个随从也跟了下去。阿梨殿后。风沙越发肆虐,只这么片刻落后的工夫,已卷了她满头满脸。
阿梨是外族少女的打扮,不像中原女子那样梳各类精巧华丽的发髻,只绕着头顶心结了一圈辫子,披散下来,垂在耳际的几股在辫梢上坠了几枚拇指盖大小的珍珠、扇贝型的玉坠,风动时珠玉相交、琳琅作响。
阿梨走下几级台阶,黄沙已钻着地道口簌簌下落,她虚空打了一个响指,地窖门应声合上。窖内霎时漆黑一片。诸人这才意识到这里没有烛火,若有什么危险,只怕避也难避,心弦不由猝然一紧。少年的随从立刻聚拢过来,将他护在当中。
阿梨虽不通人情世故,于黑暗中的动静却灵敏异常,忍不住轻轻一嗤,自最后一个台阶上轻轻跃下来,足方点地,便从一旁的几案上捧出一个黄檀木的匣子,将它打开,刹那,匣中的华光轻盈脱出,映照在每个人脸上,将诸人的面孔照得一片苍白。
诸人俱是一愕。
这样恍若阴阳两隔的苍白中,那少年显得愈发夺目,恍如玉山上行。
阿梨怔了怔,醒过神来,从匣中取出碗口大的一枚夜明珠,越过众人,献宝似的递于少年:“你怕黑,这个给你。”目光扫过茫然怯惧的诸人,淡淡补道:“地窖里没有气息流动,不宜点烛火。师父想了这个照明的法子。”
少年自幼在锦绣中长大,什么样的奇珍异宝在他眼里都不足为奇。饶是如此,看到这样一个小小塞外客栈的少女一出手就是一颗青州都稀少的斗大夜明珠,还是微微吃了一惊,一时有些狐疑,眉头微皱,没有伸手,逡巡不前。
阿梨眸光猝暗,道:“我真要害你,方才在门口,我有的是机会取你性命,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她不谙世事,但并不傻,早在少年等不肯跟随她下地窖时,她便猜出一二。
夜明珠的莹光将她满头满脸的灰败照得清晰必现,唯有那双眼睛仍像琉璃珠一样晶莹透亮——这是在讨好自己。少年听得出来,但常年的风声鹤唳早让他摆脱不了草木皆兵的本能。事实上,他也不愿摆脱,作为一块随时会被摆到砧板上的弱肉,有的是强食等着将他撕成一滩血泥。
“姑娘放着吧,多谢啦,我不怕黑。”少年轻笑笑,唇角牵动一丝涟漪,似蝶翅轻振,眼底却掩了初见时的温润,在黑暗中,像藏在山谷深处的千尺寒潭,不见微波。
阿梨依言,收回手,却并未老老实实将那夜明珠放回去,反手臂一扬,诸人只觉面上一股劲力擦着耳廓疾掠出去,手还没来得及搭到腰间的佩刀上,那珠子已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屋角的一个基台上,紧接着,又是扑扑几声,匣中另外的三枚夜明珠接连飞掠出去,落到四角的基台上。
地窖内霎时煌煌一片。
这么大的夜明珠托在手里并不轻,就这么轻轻巧巧的掷飞出去,看样子这少女非但轻功了得,一手暗器功夫也不容小觑。
随从纷纷将手按上刀柄,随时准备拔刀。
少年却反微松紧绷的脸,摆手令从人退下,分开两边,缓缓走到她面前,摊开手,递出一锭金子:“姑娘客气,我们就厚着脸叨扰两日,避过黄沙,我们就走,这是几日的盘缠。沈公赊欠的,也算在我头上。”
阿梨那大眼睛神态丝毫未变,却无端予人几分目空一切之感,她掸掸衣领上的黄沙,像什么也没看见,道:“我说了不要,便是不要。不单他的不要,你的也不要。他说我只认银子不认人,我偏就认一回人。”
少年不由皱眉,再次问:“姑娘认得在下?”
阿梨道:“方才不认得,现在认得了。”
“她哪里认得,她只认得漂亮的脸,像老夫这种,朝夕相处,她也是不认得的。”一直混混沌沌的沈崖忽然插话,打了一趣,立时将两人间奇异的对峙感消弭于无形。【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