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文学 > 其他小说 > 江山覆雪 > 第3章 姜风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沈公说笑了。”

  阿梨也略觉羞赧,但她毕竟长在塞外,于关内男女之礼全然不通。只片刻,就恢复一派自如。听少年问相识之事,忽然想起什么,问:“你叫什么?”

  少年拱手正式见了一礼,笑道:“在下姓姜名风。”

  “哪个姜,哪个风?”

  “……北风其凉的风,必齐之姜的姜。”少年略略沉吟,谦谦解释道。说着,眸光不经意扫向一侧的沈崖。沈崖双眼微微眯起,眸底又陷入一片混沌。

  师父虽教了阿梨中原话,但那纯粹是为了与自己谈心方便。更深一点的诗书她一个字也没学过,师父曾说:“中原的诗礼都是最害人的东西,学会了非但不能使人明理聪慧,反让人变成一肚子阴算阳谋的坏东西!”

  阿梨乐得少学点东西,自然不与他争辩。然而此刻,听少年如是介绍,她却一字也不理解,不免有些后悔当初的不学无术。

  她偏起头,眼底露出一丝茫然——方才自负的明眸少女霎那失了神采。少年明白她没有听懂,忽对自己“暗度陈仓”的把戏莫名生出点歉意,有些不忍,下意识上前两步,抓过她手,摊开她手心,一笔一画写开。

  “这个姜,这个风……”少年的手指很长,指尖微凉,轻轻划过她温软的手心,像在挠痒。

  阿梨悄悄看他,见他写的郑重,心里不由更失落起自己的胸无点墨,忍不住问:“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北风其凉,便是说北风寒冷彻骨的意思。”姜风淡笑解释。

  “嗯,这话不错,我去过黄泉谷以北的地方,那里的风,的确凉的瘆人。”阿梨道,又问:“那……什么什么齐姜呢?”她说话时头微微靠过来,耳畔环佩轻动,叮当作响。

  不知是不是因为靠得近,姜风耳中那琳琅声格外清脆,因黑暗中看不真切彼此,不知怎的,他莫名想起年前大宴上赤足跳舞的异族女子,那些女子皆足系金铃,每一跳动,金铃叮叮作响。

  想起那纤白足踝上系的铃铛,念及这句诗的意思,他微微有些出神。

  阿梨见他不答,以为他未听见,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的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娶老婆要娶个像齐国宣姜一样的姑娘!”沈崖见他恍惚,随口替他应了一声。这两句诗原本并不连在一起,姜风故意这么说,其意再明显不过。这个宣姜一样的姑娘,只怕指的并不是任何女子,而是自己。姜风不远千里来寻自己这么个因写“反文”而遭帝通缉、仓皇流徙千里的酸腐老儒生,目的再明白不过。然而他不说破,沈崖便假作未闻。

  “臭老头,谁要你多嘴!”阿梨反手就是一掌,隔空将沈崖的衣袂掀的猎猎作响。

  “沈公!”少女行事古怪,姜风始料未及,见她动手,阻拦已来不及,急急大喊。

  沈崖自己倒一派恬然,浑然不觉危险,捏捏下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山羊胡子:“嘿,小丫头一点都不虚心,你不懂,老夫给你解惑,怎么就多嘴了?”

  地窖内空间不小,他们所在的只是其中一间,姜风自从台阶上下来,便不动声色的四下打量。这一间大小已有客栈大堂差不多大,四周另有八扇门,若那门后别有乾坤,只怕这地下的空间比地上还要大。

  少女只意在威慑,并无伤人之意。她掌劲收发自如,发时风鸣絮絮,收时杳然无声。姜风心中早生疑惧,但明白如今已在瓮中,妄动反会带来危险,面上仍谦谦笑着,赞一声“姑娘好功夫!”

  少女却皱起眉头:“你说我名字好,干么不叫我名字?”

  姜风没防备她这么一问,一时语塞。沈崖见状,忍不住挑挑眉头,再次多事地插了一嘴,打趣道:“小丫头不害臊,人家只说相衬,又没说好,王八绿豆也相衬的很,可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见世间相衬的并非皆是良配。”

  “臭老头,斜眼窥世,这世上自然没有一样正东西。你看王八不是好东西,焉知你自己不是那个样?”

  “嘿,小丫头伶牙俐齿,还会拐着弯骂人!”

  “臭老头自作多情,我要骂你,何必拐着弯!”

  “小丫头脾气还挺狂狷……小丫头,我问你,你可见过梨花?你从未到过关内,哪里见到过梨花?没见过梨花,叫什么阿梨,小丫头性子纯直,别学那些沽名钓誉之辈附庸风雅,不足这名就很好,不足不足,这世上尽是不足,不足最足。”

  “臭老头,你一天没吃东西,腹中空空如也,不是照样放屁?可知这世间的事并非件件有因果,哪那么多来龙和去脉,不过都是碰巧,我愿意叫阿梨阿桃阿春阿夏,干你什么事?”

  “啧啧,不错,小丫头有慧根,还会打几句禅机!”沈崖捻须笑道,这么对骂了半天,他丝毫不见恼,反满面酒气散了一半,现出一丝清傲气来。

  两人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地斗起口角。姜风既插不上话、也不愿插,抱臂侍立一旁,好整以暇的打量着二人。待听到阿梨最后一句,他忍不住眉头一皱:“沈公,你一天都未进食?”

  沈崖蛮不在乎地摆摆手:“两天了,小丫头东西做的难吃,还漫天要价,不吃,不吃。”

  姜风脸色立刻微变,阿梨觉察出来,不等他开口,已知趣转进北面的一扇石门,不多时,她复又折返,手里已多了个棉麻口袋。

  “给你!”她将口袋掷向沈崖怀里,沈崖掂了掂口袋,又不屑地将它丢回来:“这等味同嚼蜡的东西,不吃,不吃,没得坏了老夫的牙。”

  阿梨接过口袋,登时红了脸:“你来之前没看看这家客栈叫什么?爱吃不吃。”

  这家客栈的名字便叫“爱来不来”。可东来西往的客商,没有不进来的,只因这是进入大漠之前,最后的一家客栈。

  阿梨说着,探手进布袋中,捻出一块肉干来嚼,嚼的腮帮子鼓鼓的,但十分有味,不像是嚼蜡。姜风看的有趣,又想沈公大抵是不愿自堕风骨才甘愿受饿,不忍见他如此,便笑道:“阿梨姑娘也赏我一块?”

  阿梨见他讨要,微微有些讶异,看他一眼,却并未依言将肉干给他,反重新穿那门而过,不一会,又抱了几只朱漆匣子过来。捧到他跟前,一一打开,一只匣中盛了两盏夜光杯,雕着繁复的纹饰,精美绝伦;另几只匣子装的却尽是些干果蜜饯、火腿糕饼。干果蜜饯尚可,火腿糕饼在塞外却极是难得。阿梨将这些东西在他面前一一摆开:“你饿了,就吃这个。”说着,又轻轻一点,跃上身后的台阶,停在离地窖口不过几级的位置,足尖踩着台阶的边缘,身子轻轻探出,姜风等这才注意到那台阶后头还有一方直架到地窖口的柜子,柜子上陈列了不少瓶罐,有青瓷制的,更多的却是陶罐。

  阿梨伸臂将最顶上的陶罐轻轻一捞,那罐子就像被一股大力吸住,实实滚入她怀中。阿梨怀抱堪堪有半桌高的陶罐,丝毫不见吃力,足尖一点,又轻轻飘了下来。

  “你渴不渴,给你酒喝。”阿梨抱着陶罐,微微侧着头,举手轻轻一拍,泥封簌簌而落。罐中酒香倾溢而出,醇香沁人,沈崖不觉砸了砸嘴。

  姜风心中惊疑更甚,睁目望着她,一时竟忘了应答。沈崖却走到他身侧,随手从匣中拣出一块枣糕,送入口中,边嚼边长叹:“没想到小丫头也是势利眼,看人下菜碟,嘿,同人不同命,崇京如此,永昌如此,就连这僻远的塞外,亦是如此。”

  “臭老头不是势利眼,怎会嫌弃我肉干!”阿梨一点也不势弱,反唇相讥。

  沈崖捻须笑笑:“老夫不跟小儿无谓斗口,快给我口酒喝,我便不拆你台!”

  阿梨道:“你要拆便拆,我怕你么?”边说边从匣中取出夜光杯,“姜风,我给你倒酒。”

  姜风夹在两人之间,进退不得,正要劝上两句,沈崖又道:“小丫头焚琴煮鹤,拿夜光杯盛女儿红,尽糟蹋东西!”

  阿梨虽不喜欢这个一脸腌瓒的怪人,但心里知道他能令少年这么敬重,必有几分本事。听他这么一说,正要倒酒的手果然停了下来,抬目看了姜风,嘴还倔强的翘着,眼底却露出一点不确信,有一会,方咬咬嘴唇,小声问他:“那你说,该用什么杯子……”

  阿梨眼底清亮,似一只突然驯服了的小野猫,姜风望进她眼里,不由心底一软,莫名想伸手拍拍她脑袋。他幼时养过一只狸猫,每回自知犯了错,便是如此。后来北上渡江,那只猫不知怎的,无缘无故溺死在了江里。

  姜风眼角绽开一片温柔,笑道:“用古瓷杯最佳……不过这杯子也很好,无妨。”

  “不过就是一副瓷杯,好稀罕么?”阿梨略略撅嘴道,眼梢觑着沈崖,满面不屑,又向姜风灿灿一笑,放下酒坛:“你等等我,我取了就来。”话未落足下便轻盈滑开数尺,翠绿衣衫一闪,踅入石门。

  少女走后,沈崖绕到姜风身前,未与他招呼,便老神在在抱起酒坛,仰脖径自灌了一大口酒,大叹“畅快!”

  姜风笑道:“沈公既对酒具甚是讲究,何不等姑娘取了瓷杯来再饮?”

  “讲究个屁!有她在,我还饮的成么?”沈崖恣意笑道,拿衣袖一揩嘴角,颇有几分顽童偷食的快活:“老夫流离转徙,早与街头乞儿无异,有口酒就成,何况是此等二十年陈酿的女儿红,死都无憾,还有什么可讲究的?”

  姜风听他此言,大有埋怨之意,心知是何缘故,明明与己无关,却连忙道:“学生来晚,让沈公受苦了!”

  “学生?我可收不起英王这样的学生。”沈崖托起酒坛,又酣饮了一口,酒浆入喉,他整个胸臆为之一振,方才的委顿狼狈之气一扫而尽,眉宇舒展,大有几分豪儒的傲气:“英王不在永昌待着,大老远跑这塞外荒地来做什么?”姜风口中以“学生”自谦,不过是为表尊敬,沈崖却似乎并不领情。

  姜风听他称自己“英王”,神色丝毫未变,似乎早有所料,立刻拱手道:“沈公既如此问,小王不敢再拐弯抹角,实不相瞒,小王是特为寻沈公至此。”

  “寻我?嘿嘿,老夫拘儒一个,不值当王爷费这么多心思!”【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