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不能死。”
“偏偏总有人想要它死。”
“这狗屁民国成立还不足二十年，就不止一次想要废止中医，岂不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中医若死了，他们这群金陵、北平的长官自是有那些洋人来诊治，可中华四万万穷苦百姓的病患，彼时又该托付于何人呢？”
三皇旧庙中的草榻薄席上，中年男子长发散落于胸前，面容上泛着病态的红晕，双眸盯着自己面前唯一的听众，声音略带几分激：
“当然，中医亦有自己的问题！”
“三百年以来，各家各派愈发敝帚自珍，凡有用之法秘而不传，有用之方秘而不宣，我们这些所谓的世家、门户之见，致使众多医家之绝学不能外传，甚至逐渐亡失不存，因此极大地限制了中医的发展！”
“但是，中医不能死，也不该死！”
男子说得神情激愤，不过趴在他身上的听众，却毫无感同身受之情。
这家伙一会儿耳朵，一会儿摇摇尾巴，一会儿又用小爪子踩踩奶什么的，听到不耐烦之时，便对男子张开嘴巴，大大地发出了一声：“喵！”
喵？
你这家伙居然又喵我？
男子脸一黑，气急败坏道：“过分了过分了！前天讲仲景医籍的方药运用你不听，昨天讲金元医家的学术争鸣你不愿，今天聊到中医的生死问题你居然又喵我！大鱼啊大鱼，你要认真学习呀，不好好学习，将来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三皇庙里走出来的猫呢，嗯？胸中毫无点墨，岂不就泯然众猫了吗！”
三花猫大鱼不理他，默默揣手手。
“哼，”男子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草席，震起来不少片草屑，“你就是不珍惜！我跟你讲，我已经快死了，这些东西听一句就少一句啦！”
大鱼继续揣手手，无于衷。
“嗯？”
这时，刚好一个清秀少年走了进来。
他双手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在门口听到男子的话时，整个人显然呆了一呆，忍不住向里望了一眼，脚步一顿道：“师父，你在做什么？”
“钦安？你终于回来了！”师父看到少年身影，顿时喜
上眉梢，“好徒弟，乖徒弟，你快来管管这只小傻猫！这家伙快要气死我了！”
什么情况？
孟钦安狐疑地看了师父两眼，又瞅瞅一旁委屈巴巴的大鱼：“师父，你该不会又对大鱼说疯话了吧？”
“什么叫说疯话？我是在给它讲课！”师父吹了吹头发，拍着草屑乱飞的草席强调。
“那就是说疯话喽。”
“呸呸！我，我在跟大鱼说中医为什么不能死！”
“一会儿再讲，先把药喝了。”
孟钦安把盛了大半碗汤药的陶碗递到了师父胸前。
他的个子不算高，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上穿着的衣衫十分朴旧，样貌却生得清秀平和，只不过此时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藏也藏不住。
“不想喝。”师父撇过头。
“乖。”
“我要死了，喝了也没用。”
“有用。”
“我是师父，我说没用就没用！”师父说着，用力嗅了嗅碗里的汤液，“这碗汤药的底方还是王玉田的补阳还五汤吧？为师早就跟你说过这个方子其实……嗯？怎么闻起来多了一股桂的味道？莫不是看我下肢日渐瘫痪，于是加了桂枝，意图温通？”
孟钦安点点头：“我和师兄商量过了，在旧方的基础上合了《金匮要略》的续命汤，又酌情加了些桂枝、牛膝之类的药味。”
“嗯，思路似是不错，可惜我是真的要死了……徒弟，你过来仔细看看我，你难道没有发现此刻为师的眼睛特别有神采吗？”师父忽然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孟钦安，“回光返照，残灯复明，这么明显的人之将死的征兆，十几年来你跟我东奔西走，想来也见过不少，如今怎么反而不识得了呢？”
孟钦安眼睛一红，低下了头，过了好半晌，才忍着心意慢慢说道：
“我识得。”
“识得就好。”师父微微一叹，忽地收起了轻谑神情，枕着自己双手靠在草榻上，怔怔仰望着三皇庙殿宇破败的屋顶出神。
过了半晌，他才轻声问道：“子涵还在沙幼麟家？”
孟钦安缓慢点头：“在。”
师父闭上眼睛，喃喃道：“想必是沙幼麟依旧不肯将家传绝学传授给他？”
“是的，师兄求沙先生快一个月了，对方依然没
有松口，”孟钦安把陶碗放到了一边，有些不甘心地望着窗外，怔怔说道，“若是寻常百姓求沙先生治病，便是凑不齐诊金也无妨，孟河沙家是本地的医家魁首，几代传承都是秉持仁心仁术，颇有些悬壶济世的举止，可惜师兄的情况不同，他并非求医，而是求学，自身又本有师承，沙幼麟先生一时无法接受，也是人之常情，而且……”
孟钦安说到此处，忽然有些犹豫。
师父却接过了话头，摇头说道：“而且孟河诸家同气连枝，几姓之间常常内部联姻，医术是不会轻易传授给不知根底的外人的……师子涵这小子既不是孟河本地人，又摊上我这个马上要一命呜呼的疯子师父，自然要被人家沙幼麟嫌弃！退一步讲，就算姓沙的有心教他，也要顾及其余诸家的感受，没办法任性而为啊！”
孟钦安默默无言。
“不过嘛……”师父微微一哂，用力揉着大鱼的脑袋笑道，“要我说，你和子涵的脸皮还是太薄了，简直不像是我教出来的弟子！如果不是为师命之将绝，亲自出马去求，不要说一个月，三日五日便能把那沙幼麟的绝活儿骗……啊呸，学到手！”
“喵呜！”
大鱼被撸得不爽，晃着猫屁股用力倒退，想要逃离魔爪，却失败了。
孟钦安揉了揉眼角的湿润，勉强微笑，轻声说道：“是啊，师父有一颗赤子之心，五湖四海，谁又能忍拒拳拳此心呢？”
赤子之心。
纯粹，毫无杂质。
二十多年来，但凭一身孤勇之气，餐风饮露般走遍了大江南北，周游九州华裔之内的山川湖海，结识每一位拥有独到医术的医者，为的是承习天下各家各派的绝学，为的是让那些有用之方和有用之法不至于失传，为的是让中医不死。
一生为中医的前路奔走，这便是师父的赤子之心。
此番师徒三人南下，本也是冲着吴门、孟河、澄江这些在江南乃至九州中华首屈一指的医家流派而来，想要用十数年寻访到的诸多绝技和这些江南医家交通互长。
不料路过扬州之时，遇到几名孩童失足落水，师徒三人仓促之际跳入冷水中救人，保住了其中两个孩子的性命，可冬月天寒水冻，师子
涵和孟钦安二人仰仗年轻尚无大碍，而师父年近五十，却是先激冷水而后又受寒风，此后便一病不起了。等到了孟河县境内，更是一日坏过一日，乃至下肢尽废，食饮艰难，眼看时日无多。
冬月的寒风，夹杂着京杭大运河的水气，一齐涌向坐落在运河畔的三皇旧庙，带来北方都不曾有的透骨寒意。
所谓三皇庙，乃是供奉伏羲、神农、黄帝三位华夏先祖兼医家圣王的庙宇，八百年前风光无限，是天下医者传习学业之神圣所在，人迹香火与儒家的太庙都不相上下。
可惜风流至今，早已尽被雨打风吹去。
人亦如此。
七年之前，师徒北上京城，三针退五老，一日惊四医，何等意气风发？
可惜死生不由志气人心。
“天色不早了，你近日身心俱劳，不如早些去睡吧……”沉默了半晌，师父对孟钦安说道，“我今日必死，但中医还不能死，你和子涵将我草草葬了便是，莫要把精力耽搁在这种事上，日后兄弟两个相互扶持、潜心治病救人，别辜负了我在你们身上花的心血。”
孟钦安咬着嘴唇，不肯离去。
“好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子涵这孩子外刚内柔，而你却是外柔内韧，就别想着如何让我这条不值钱的性命迁延数日了，须知药材采之不易，应当用到有益之处，何况你们师兄弟也已是良医，耽搁在我身前，说不得就要少救几个病人，大医精诚，还是应当多为百姓苍生考虑……”师父淡然一笑，对爱徒挥了挥手，“你出去吧，这里有大鱼陪我就好了。”
孟钦安抬起头，望着师父的双眸，怔怔出神。
是夜，江南大雪。
孟河县三皇旧庙之中，有大医英才天妒，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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