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孟钦安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反倒把大半个澄江城跑了个遍，口袋里的银钱也一天天地少了下去，这让他的心里开始有一些发慌，当然，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吃饭糊口的问题，而是害怕自己万一在外面混不下去，还要灰头土脸地回孟河沙家找师兄……那可就太给师门丢脸了！
澄江县大大小小的诊所、药铺都有不少，但是孟钦安每去一家差不多都要碰壁，归根结底恐怕还是因为他的年纪太小了，明清以来的风气使然，人们寻医问药都喜欢有丰富经验的医生，特别是追求所谓的“老中医”，只要头发、胡子、眉毛全是雪白的，就仿佛一定会看病一般，也不管望闻问切的本事到不到家，反正来求诊的病人不会太少。
至于孟钦安……嗯，年纪尚不到十八岁，连青年都还谈不上，只能算是个“少年中医”，也难怪几天下来没有什么医馆胆敢聘请他了，看起来就不靠谱啊！
要不然，我去染个白发？
又一次被拒绝后，站在街角的孟钦安居然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自己头发真的白了，声音也没办法变老呀！
总不能不和病人讲话吧？
望闻问切，四诊合参，师父在世的时候，可是一向要求他和师子涵哪一诊都不能少的，还常常叮嘱两兄弟不能学那些故意炫技的江湖之辈——要知道，颇有些医生仰仗自己望诊或脉诊功夫扎实，看病时便废了四诊中的三诊，仅用自己擅长的一种来诊断疾病，显得自己的医术如何如何神奇，只不过这样做虽然提升了自己的名气，却失去了医者至精至诚的本分，也对广大病人产生了错误的引导，应当为医家正道所不齿。
“还是赶快去下一家看看吧！”
孟钦安在街角发了一会儿呆，被一队骑马路过的宪兵拉回了神，用力晃了晃脑袋，决定打起精神再去找一家医馆或者药铺试试运气。
有了前面无数次的失败，他也算积累了相当多的经验，这次打算把目标放的更低一些。
拿出之前几日勾画的本子，孟钦安确定了自己的下一个
目标，一家位置偏僻到几乎快要到澄江城外的小诊所。
……
“朱氏医馆……这，这家是不是有点过于简朴了？”
走了大半日，就在孟钦安以为自己已经迷路了的时候，终于在一家肉脯店高高挂着的肉脯后面看到了隐藏着的“朱氏医馆”四字招牌。
说是医馆，规模实际上却连个小诊所也不如，旁边的肉脯店都比它大上三倍有余，狭窄的木门只能供一人通行，白布招牌上沾满了隔壁家肉脯的油渍，让人看了就没有进门的欲望。
“……”
孟钦安站在门口十分犹豫。
这么邋遢的诊所，他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一般而言，诊所这种东西，不论是穷是富，总归要讲究一个干干净净，做到最起码的整洁，不然光是这样的环境都会让病人望而却步。
于是孟钦安真的纠结了。
进吧，感觉有点难以接受。
不进吧，又觉得白来了一趟。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小屋黄得发黑的竹帘打开，走出来一个头发稀疏中间少四周多的大哥，他穿着一身油腻腻的长衫，年纪在四十岁上下，面黄无须，眼袋肿胀，一脸没睡醒的样子，迷茫地看了孟钦安几眼，打着哈欠道：“应聘助理？看《晚报》上的小广告来的？”
“是的……”
孟钦安迟疑地点了点头，看着这家伙，忽然生出一点扭头就跑的念头。
说起来，他的确是从《澄江晚报》上找到的招聘信息，只不过事先实在没想到这里的环境这么吓人……
民国以来，江南报业发达，通过本地报纸了解各种信息是必要的生存手段，前提是需要识字，以及买得起报纸。
“哦，我就是朱飘萍医生，广告是我半个月前登的，你可是第一个来应聘的，怎么不进屋？”这厮一边说着一边挠了挠腿。
孟钦安这才发现他长衫下面穿的是人字拖，于是世界观再次受到重击，只觉得这个人十分对不起他的名字，平复了半天心情，忽然毅然决然地道：“我……年纪比较小，也，也没学过什么医术，大概不符合你这的要求，就不打扰了。”
感觉情况有点糟糕，孟钦安于是主暴露自己的短处，想要趁机跑路。
不料朱
飘萍医生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年纪小没关系，有志不在年高嘛！人家甘罗十二岁当了宰相，周瑜十三岁官拜东吴水师大都督，刘晏七岁举了翰林，孔融四岁就会让梨……”
让，让梨？
孟钦安傻眼了。
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澄江人，还听过北平的相声《八扇屏》，震惊了半晌，才小声说道：“我其实医书也没看过几部……”
“没事，我也没看过。”朱飘萍十分自信。
“不光没看过书，我的切脉水平也很差……”
“没事，我也不太会的。”
“我和病人交谈也很成问题，时常会和他们吵起来，恐怕会影响你的生意……”
“没事，我没病人。”
“……”
无话可说。
真的是无话可说。
孟钦安这下算是彻底被震住了。
谁能想到，小小的澄江县中，竟然还住着这样一尊大神！
“实话跟你说吧，”朱飘萍挠了挠自己所剩不多的头发，嘿嘿笑道，“我家本是医学世家，从前清的时候就是檇李一带的名医，到我这一辈，几个兄长也都是所谓的人中龙凤，在老家混得很好！至于我呢，本事自然是不如他们，偏偏又看不得他们混得比我好，索性便带了一些盘缠漂流到了澄江……你看我叫朱飘萍，飘萍二字就是我后来起的，身世浮沉雨打萍，我便是一片四处漂泊的浮萍！”
啊呸！
哪有这么油腻的浮萍啊！
孟钦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默默心疼文天祥。
“不瞒你说，这几年来我在澄江，主要就是经营这么个小医馆，平日里几乎没什么病人，又不想和隔壁那个卖肉脯的大字不识一筐的夫妻讲话，索性就想招个助理，也没什么高的要求，平日里能跟我说说话就行了，工钱从优，工钱从优。”朱飘萍一脸人生寂寞如雪的表情。
人家恐怕也不想跟你讲话。
孟钦安一阵无语，对这厮的生活一点也不感兴趣，便转移话题问道：“你家医馆真没病人？”
朱飘萍笑了：“没那么绝对，偶尔还是有几个的，毕竟我这里的药材卖的便宜。”
孟钦安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有病人就行，我只想多临证。”
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师父那样的大医，只要能让他治病救人，工钱、环境之类的，现阶段都可以妥协。
“有追求！”
朱飘萍竖起了大拇指：“我这医馆就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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