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昭仰头看天,心道阿婆误会了,我信口胡说,哪有什么姑娘。
青颂要是个姑娘,光是男女授受不亲这几个字就足够青颂离他一丈远了,又怎么会把他捡回去,同处一室,同行二十载,同饮一杯水。冷的时候把青衫让给他,病的时候抱着他心急火燎地找大夫,毫无芥蒂。
路昭想起有一回他们刚刚从大漠里出来,因为多日少水,一见到客栈小旧鸢就迫不及待地跳进木桶泡澡,正昏昏欲睡时,青颂进来了。
小旧鸢半边胸膛在氤氲热气中浮现,把手搭在桶沿上,懒洋洋地看着青颂。而青颂目光平平,脸不红气不喘地把明日的行程说完,还提醒道不要贪舒服泡的过久,否则会晕,然后才关门走人。
估摸着当时青颂看小旧鸢就像看一个光屁股的三岁小孩。
半个时辰后青颂不放心又推门进来了,把泡晕的小旧鸢从水里捞出来,裹上被子抱到自己屋里去了,生怕他夜里着凉。虽然他确实着凉了。
路昭扪心自问,无论是被青颂从水里抱出来,还是奔波中不拘小节的当着他的面脱衣撒尿,哪怕躺在青颂腿上睡觉他都没生出半分绮思来,只觉得青颂烦得要命,可又得仰仗他。
怎么现在一想起青颂就浑身不自在,好似情窦初开的姑娘,又像个坐立不安的毛头小子。
青颂是个男人。
路昭使劲拍了拍自己脑袋,妄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为了把胡思乱想又胡说八道的罪过扣在酒上,他仰脖把坛中剩下的酒悉数灌入口中,辛辣的酒味呛得他咳嗽不止,脸颊泛红。
他把空坛摔在墙上,一步三晃往前走。街上人没剩几个,他看谁都带着重影,看谁都像青颂,真是见了鬼了。
青颂是个男人啊!
是个男人又怎样?我又不想怎样!
路昭苦恼地走上小桥,走过长街,往百花镇后面走去,往远离无花山的地方走去。
我得离开一阵子。路昭想。
神风骂青颂何苦自降身份,和那些修士凡人搅合在一起,他又为何非要冒这个险,和青颂和无花山搅合在一起,被骗被欺负不说,还总是心浮气躁,就像火烧脚后跟,真是何苦何必?
可这世上又会有几个青颂,如此无私地关心他照顾他的人了。这是他数十万年来遇到的最好的人。青颂说,不要责怪天命不公,也不要自怨自怜沉迷往事,没有答案便静心等待,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有情有义?你可真看错了我。”路昭满心苦涩,展开双翼冲天飞起,在凉凉的夜风里呢喃道:“我跟这四个字一点关系都没有。”
要是青颂知道他是魔,还会像现在这样无私无欲的相处吗?肯定会不一样的,有一点不一样也让他不能接受。
知道他一直瞒着自己是魔这件事,青颂无论如何也会生气,或是老死不相往来,或是戒备,难受,不忍。
青颂可万万不要再说不忍,魔头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与你不相识,我便独自走在世间,寂寞罢,无聊罢,一日一日地度过。分离后,我还要独自走在世间,寂寞罢,无聊罢,可,可竟和你无半分相关!
那这二十年岂不是白白度过,空留回忆?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若是此世得幸不显魔身,寿终正寝,那便还有三百多年还可以日日见到青颂。为何要畏首畏尾,不敢表露真心?
“我想跟青颂待在一处,哪怕不做任何事,只要他好,我好,便是最好。”路昭自言自语道。
路昭脚尖落回地面,立刻折身往回走,深吸一口气,眼睫颤抖,牙齿打绊,磕磕巴巴的,好似自己也有些意外:“我怕是真有些,倾慕于他。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罢了罢了,回去!”
可万一不幸显露魔身,到时又要如何自处?
路昭惶惶然望向前方,真恨不得自己就是一只从小被青颂捡回来的旧鸢蛋。
那诡异叵测的天命,痛苦不堪回首的轮回,都是前世一场梦,此刻梦已经醒了,只要他走回无花山,便是真正的路昭,而不是魔。
可他毕竟是魔!
魔又如何?
哪怕被拆穿真面目,他也要和青颂好上一段日子。反正他们活得够久,几万年过后或许是他先看淡这段事,或许青颂早就忘了。
若是他不幸此世又在无花山被千刀戮杀,正好死得其所,将魔息就地落下,轮回换面可不又能留在无花山,成为青颂的孩子吗?
何忧何惧?为何止步不前,彷徨不肯面对自己?
“试一试。”路昭站在已经空无一人的百花镇长街上,面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和两侧紧闭的门窗,斩钉截铁道:“这话可是你教给我的。”
路昭终于如释重负,脸上表情似喜非喜,似哭非哭,只觉得多日来压在心头的烦闷都被夏日暴雨前的凉风吹走了。
无比快意,酣畅淋漓!
路昭决定立刻回山告诉青颂。
只是这么一想,路昭就期待得要命,又想,青颂怕不是要吓一跳,可管他呢,先说了再说。
路昭凌空跃起,足尖在酒家的酒幡上一触即分,下一瞬落在屋顶上,他踩着瓦片跑了几步,最后展开双翼,朝着无花山飞奔。
他把百花镇甩在身后,心想以后不来这里了,省得青颂又生气。
他飞过黑漆漆的树林,惊起一群鸟雀。
路昭抬手推开几只乱飞的麻雀,正想着抄个近路从后山直接上去,给青颂个惊喜,面前忽然闪过一面白光。
他陡然警觉起来,飞速折身后退,然而下一瞬一张巨网把他从头到脚扣住,压得他无法展翅,他直直从天上掉进林中。
路昭一路压断了无数枝干树叶,最后重重地砸在干硬的林地上。他喉中吐出一口混着血丝的口水,咬着牙地想爬起来。可那张网不知是何材质,竟然压得无法动弹。
“谁?”路昭怒道。
“真巧,张网就能补到鸟。”一个带笑的声音响起,路昭艰难抬头,只见一个似乎有些面熟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他正要开口骂,男人往旁边退了两步,冯康出现在男人身后。
路昭一身热血倏地坠入冰窟,怎么会这么倒霉?他望望无花山,冯康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别看了,这次没人来救你了。”
路昭知道他说得是实话。他偷偷跑出来,还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发现。
路昭心里一紧,随之又一松,故意摆出一副从容的样子,好像一点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哼道:“真是阴魂不散啊,怎么,你们想杀了我吗?”
“未尝不可。”冯康坦然道。
破魔队两个人走到路昭身边,把网收起来,路昭瞬间暴起欲逃,那两人早有准备,轻轻松松把路昭手脚捆住,扔到冯康脚下。
“你要是敢对我动手,呵呵,青颂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忘了上次在驿站门口青颂说了什么吗?”路昭盯着冯康,眼中喷射出愤怒的光。
冯康眉头微蹙,看了路昭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语气沉沉道:“若非必要,其实我也不想和无花山结怨。说到底,我们只想让你再使一次秘术,要是无事,自然把你完好无损地送回去。”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还就得做什么了?”路昭冷笑道,“真把自己当人看了,你们就是追在魔身后的狗!”
对于这样的辱骂,冯康无动于衷。但是破魔队刚来的人可就忍不住了,他急冲冲地嚷道:“你别狡辩了,你就是那个,那个……”
“我是什么?我要是魔,你们还敢有命活吗?”路昭凶狠地瞪过去,那个年轻男人被他瞪了一愣,求助地望向冯康。
冯康冷漠地看了路昭一眼:“你既然问心无愧,为什么不敢试一试,非要多费唇舌?今天你要是不照做,可就没法离开了。”
“你敢!”
冯康眼神颇为遗憾地看着路昭,摇摇头,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没办法了,得罪了。”
冯康让人拿出魔显草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几颗黑乎乎的药丸朝着路昭走过来。
“你干什么?青颂不会放过你的,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
“别威胁我了,没用的。你只要让我们试一次,以后绝对不会缠着你。”冯康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
路昭看着药丸慢慢靠近,眼中却闪过了青颂知道他是魔后失望的表情,路昭害怕了,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我要是不呢?”
“你一定会乖乖照做的。”冯康很有自信地卡住路昭的下巴,强迫他把药丸全咽下去了。
“不!咳咳!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不会……”
路昭拼命地咳嗽,干呕,想要把药丸吐出来,可那东西已经顺着喉咙滚进肚子里去了。
冯康表情凝重地站起来,后退几步,接过魔显草碾成绿汁,朝着路昭说:“把你在驿站前做的事再重复一遍,快点。”
“休想!”
路昭眼睛憋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吼道,可同时他的肚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弹,路昭竭力蜷缩身体,可那东西仍然在肚里乱窜,他眼前黑黑白白,冷汗像是雨一样浇得他浑身湿透。
“别挣扎了,这是南疆人养的蛊虫,你没有灵力,早晚要被蛊虫控制。要是你现在乖乖就范,我还可以把蛊虫弄出来。”
“滚~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路昭嘶嘶地吐出这几个字,他把牙咬出了血,牙缝里弥漫着铁锈的味道,眼中血管一丝丝突出来,看起来像恶鬼一样狰狞。
不能显露出来,绝对不能!要是他成了魔,还怎么回去见青颂?
可最后他还是不从本心地伸开了手,五指大张。【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